不再让你受委屈
父亲去世一个月后,我接到她的电话,让我回去看看还有些什么是我需要带走的,她说,你要是同意,我就把房子租出去,去立冬家住两年。立冬是她的儿子。
她是父亲的后妻,在法律上,是我的继母,这些年,我和姐姐一直叫她辛姨。
走在路上,我恍然计算,这个家,她竟然已经来了整整14年。她嫁给父亲时,50岁,还是个气质端庄、眉目清秀的妇人。她早年丧夫,儿子在小企业上班,还没有结婚。她自己一直在一家不太正规的医院做护士,收入不太多,现在到了退休年龄,也只有低保金。但,人是好人。
那时,母亲已经去世6年。母亲走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父亲比她年长13岁,很明显,她有她的意图,父亲是部队的高干,退休后,收入也极高。
她来到我们家,把当初她住的那套小房子留给儿子。而父亲,也把工资卡交到她的手里——父亲是中意她的,也许是他孤单太久了。
一
她刚过来那段时间,我和姐常常回去,说是看望父亲,其实是不太放心她,不知道她能否将父亲照顾好。
后来,我们渐渐放下心来。她很勤快,干净利落,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并且做得一手好饭菜,父亲的精神和气色明显比以前好了许多,开始说说笑笑。
为此,有时对她,我心底会存小小的感激。只是同她的关系,始终客气而疏远。
唯一亲近的一段光阴是我生了女儿妞妞以后。我婆婆在乡下不能过来照顾我。父亲打电话说,辛姨让我回去坐月子——她做了多年护士,有经验。
那两个月,她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照顾我和女儿。每天,我会吃到不同口味的营养餐,但我和她之间始终是客气,总是要说谢谢。明显地,她喜欢孩子,总是盯着妞妞的小脸儿看。那时,她的儿子刚刚结了婚,我便问她:“快当奶奶了吧?”
她有些不好意思,说:“快了,媳妇也怀孕了。”
那一段时间,空闲的时候,她就坐在阳台上给女儿做棉衣和虎头鞋。她的眼睛已经花了,那天纫针的时候,她拿过来找我帮忙。恍然地,我在那一刻想起去世的母亲,从我很小时候开始,母亲就要我帮忙纫针。
心里有些莫名的酸软,把穿好线的针递过去,我说:“辛姨,别太累了。”
她笑笑:“没事儿的。”又回到阳台坐下来。我心底动荡的模糊的亲近便在她的背影中渐渐消失。
二
日子这样过下来,转眼,父亲过了古稀之年,身体的各种病症开始频繁出现。那时,姐姐跟着姐夫调去了上海,我也忙着家里的生活,回去的时间很少。
她也会打电话给我,只是在父亲身体出现问题的时候。我和她之间,又恢复到了最初的那种客气和疏远。有次我开会,刚好离父亲家不远,结束后,我顺路回去看看,却见父亲一个人在家,躺在床上,正在发烧。而她,出去看戏了。
父亲说不碍事,已经吃过药了。分明是怕我责备她。但是她回来,我还是忍不住发了脾气:“你怎么能把我爸自己丢在家去看戏?他还病着!”
她怔了一下,没有辩解,走到父亲身边去探他的额头,又去拿了体温计,然后进了厨房。
父亲责备我乱发脾气,说她是戏迷,这些年,离戏院那么近,从来也没好好看过,这次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老演员的戏,父亲托人买了票硬劝她去看的。父亲说,她虽然不是你亲妈,但是,你也别把她当保姆。
我才意识到,在父亲心里,她已是很重要的人,而刚才我的口气的确有些过了。我去厨房帮她洗菜,她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三
父亲常常在夜晚发病,好在她总是很冷静地处理,如果不是非常严重,她也总会在天亮以后才通知我,怕半夜打电话吓到我。
有次,父亲心脏病复发,状况很严重,她果断地先给父亲打了强心针才叫了救护车。那次,她当即通知了我,凌晨三点半,我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醒了过来。
我执意要在医院照顾父亲,但最后,她还是坚持让我离开了,她说:“你还是回去吧,你伺候不了你爸的。”
“伺候”两个字让我忽然有些难过,想来,这些年,她不当真一直在伺候父亲吗?不管当初为了什么目的,对父亲,她是有情意的。
那次父亲出院后,果断地做了一件事,把家里那套近2∞平方米的复式楼房通过法律程序过到了她的名下。之后才告诉我。那套房子处在中心地段,价格昂贵。
我诧异,甚至是震惊。我想,父亲当真老了,还是她有所要求?
没想到,这一次,她不等父亲说话,主动站出来面对我的不满,口气冷静而从容:“小萍,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但是我告诉你,这是你爸自己的决定。如果他不做,我不会要求。作为妻子,我对你爸尽心尽力。而作为丈夫,他疼我照顾我,想给我一份生活的保障。虽然我们只是半路夫妻,只要他自认给得着,我也自认受得起!”
她的话,竟让我无言以对。同是女人,我忽然想如果是我,在这样的婚姻里,该得的,恐怕早早就索取了。那么,她有什么错?
可是……还是觉得她得到的太多,虽然之后再没有提,可是和她之间,明显是更远了一些。
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大多时间是在医院度过的,后来,已经完全要在床上躺着了。已过六十岁的她,也明显笨拙许多,替父亲翻身都显得吃力。
尽管吃力,父亲卧床的一年多,她从来没有让父亲委屈过。有次,看她帮睡着的父亲擦身,我下意识地说:“辛姨,谢谢你。”
她愣了一下,低下头来:“这孩子,有什么好谢的?”
四
到了家——父亲已不在的家。抬手轻轻敲门,没有回音。我找出钥匙开了门,却发现她是在家的,正站在客厅,背对着我,看墙壁上父亲的遗像。听到她喃喃自语:“我说过让你活过80岁的,但是这次,你没有听话……”
她的声音很轻很静,像在和父亲聊天,我的眼泪一下冲出了眼眶,喊她:“辛姨……”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好半天,缓缓回过身来。那一刹那,我吃惊地发现她在短短几天迅速苍老了,眼睛浮肿,头发花白凌乱,脸上的皱纹一下清晰起来,身体也微微佝偻。
我在忽然之间抚摩到了因为父亲的离去根植在眼前这个年迈妇人生命深处的疼痛,它在瞬间穿透了我这些年和她的疏远。原来,她同我都深深地爱着同一个人——我们的亲人。我们因他活着而幸福,因他离去而痛苦——所以,我和她,也本该是这个世上的亲人,这些年,是我做错了,一直把她放在我的亲人之外。
靠近她,我扶她坐在沙发上:“辛姨,房子不租,你把立冬接过来住吧,这里宽敞。立冬那套,想租就租、想卖就卖了吧。”
她吃惊地抬起头:“小萍,这,这不合适。这是你……”
“这是你的房子,”我打断她,“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安心地在这里住着,以后,我和妞妞会常回来看你的。”
原本,我是想把该带的东西带走,让她把房子租出去的。但是我改变主意了,我忽然明白这些年她所承受的委屈,明白父亲弥留之际对我的叮嘱,要我以后不要委屈她。父亲不说要我照顾她,只是要我别委屈了她。
是的,我不能再委屈她——这个善良而坚强的老人。握住她苍老的手,轻轻地坚定地,我喊了一声:“妈。”
她伏在我怀中,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