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的战争
父亲发起脾气,地动山摇地,震落了房梁灰尘,像烟。
前院的梨花“嘭”的一声开圆了。反正我是在与父亲对抗时,发现这一树苍白的美丽的,确切地说,是父亲的破锣嗓子疹得我把脸转向西窗,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最担心父亲吼出的唾沫星子,如子弹射倒我当下的勇气。
被祖先踏过万千回的桃木门槛,铮亮得已渗露出些许疲惫。父亲猛跨几步一屁股坐了上去。一群不孝子孙!父亲的喊声弥漫着冲天酒气,上衣下摆斜兜内有枚西凤酒瓶,冒头瞅向外边,脖子始终直着,不低头。先是大姐上前劝,不能再喝了。接着是二姐,确实不能超量。下来是三哥,大伙担心你身体。最后才是我,我娘会生气的。闻言,小姑去里屋请来母亲。黑黝黝的木头框子里,母亲看我们每个人,然后,面带微笑盯着父亲……
那年那天院子梨树也是开满胖嘟嘟的梨花,母亲没说啥就离开了。母亲走得像个谜,平日身体好好的,咋说走就走了?父亲说,母亲疯了。我们说,母亲是让父亲气走的。父亲和母亲斗了一辈子。斗,并非母亲不爱父亲或父亲嫌弃母亲,也许爱才斗。正因与母亲天地分隔,如今,父亲方恋上酒,愈演愈烈地贪杯。父亲说,醉了,不疼。然而,医生说,父亲心脏老了,血压又高,不能饮酒。
我之所以把父亲接入城里,是因父亲从没重视医生的话。母亲走后,父亲整日酩酊大醉,以致发生了两档子事。先是飘雪的冬日父亲忘穿棉衣,单衣游走于小镇。后是舂宴席散父亲夜晚起夜,一脚踏空摔进天井。由此,我们更加反对父亲喝酒。可是住进我用半辈子血汗钱购置的新房,父亲却说,像在牢中。没酒,他活不下去。父亲背着手,像村长,强调说,清早,一两;中午,一两;晚上,二两。父亲胁迫我,法子有二,离家和绝食。
经由长时间与父亲讨价还价,我对父亲实行起限酒政策。我摆出童年的刁野架势,清早,两盅;中午,三盅;晚上,四盅。父亲当着儿媳面点头应允。但是,监督父亲按量喝酒同样进行得辛苦,一不留神,父亲就偷偷超标,将自个儿喝大。我若将酒藏匿或上锁,父亲便大闹,无奈间,我给家中酒瓶用油漆画上刻度,然而,酒瓶刻度线天天被改,父亲用洗洁精洗掉,如同批改学生作业自行大胆改批。批评父亲,父亲则笑嘻嘻地百般抵赖。
父亲心中还一直惦记着友人赠我的两瓶茅台,答应喝完它们不再超量暴饮。我遂命妻子布置上美味佳肴,准备让83岁的他痛快地妥协。不过我告诉父亲,眼下的茅台与过去的大大不同了。我跨进厨房,倒出多半酒,加进清水。今儿儿子陪你喝,你可放量,我说。父亲又背起手,低头伸舌,闻闻,说,真茅台,舔舔杯口酒面,又说,果然香!父亲终究没有舍得一次喝干已经归属于他的茅台。
父亲不再连续闹着向我要酒,抱着掺了水的茅台独自享乐。父亲的茅台酒愣是两月没有喝尽,不断被我加水加酒,始终保持着茅台味道,却多数是水。
中秋节黄昏我与妻出门散步,小区外超市老板低声叫住我。矮胖的老板说,他委实纳闷,隔三差五老人皆来超市,倒掉茅台瓶里的酒,换上二十几元贱酒。我大呼上当,父亲当我面活用着“瞒天过海”的孙子兵法。
翌日,清晨的闹钟把我自被窝生硬拽起,我又瞅见父亲正一步一步挪向酒柜,我厉声断喝,不能喝。父亲停顿,缩回伸出的右手,仰面观看起餐厅字画挂屏,抄录谁的诗?有俩字我不识。我说,空腹喝不好。父亲答,确有俩字不识。我问,仅预支一杯?父亲又答,一字想出了。我笑,索性二杯?父亲再答,俩字全知了。
父亲读过私塾,事中医,兼之能写会画,可谓小镇文化名士。父亲的工笔画梅、兰、竹、菊是春节装饰门灯的极品。
两杯酒刚下肚的父亲乘我不防,又抓起酒瓶使劲吹咽几口。酒饱的父亲显得异常可爱,面如桃花,摇头晃膀地解起挂屏诗词。晚上,我察觉父亲数次起夜,估摸酒毒导致其前列腺病症发作,多尿却难尽。因此,我彻夜无眠。
经年贪酒的父亲终究抵挡不住病老侵袭,身体大不如从前的时光了。耳聋,格外寂静,眼花,尺外朦胧,痴呆,日内无语。可是每当我遵循医嘱发放给父亲药片时,父亲仍旧念叨着酒字。去年仲夏,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把父亲撂倒。父亲面色蜡黄,腹胀如鼓,且胡言乱语。然后,父亲的肝胆被摘除。术后,父亲粗声喊疼的当口,又开始吵闹着要酒了。
所有的法子都想尽了,我们始终未能有效阻止父亲贪酒。
此刻,思绪又重新着陆于眼前上演的情节,逃回故乡的父亲依然孩子般在耍赖。收回挂在前院清香四溢的梨树上的目光,我上前粗暴地夺过父亲的酒瓶,抬头咕咚咕咚灌进半瓶酒,一股人至中年的苍凉油然而生。我怀抱母亲微笑的照片,娘啊!儿等对不起您。孙子顽劣成性,荒废学业,父亲嗜酒如命,残害身心,我又身处公家,事业未就。我尚有何面目存世?惹得退休多年的长兄老姐,彼此牵手扶肩放声恸哭。
眼角积泪的父亲啜泣中突然站起,他说,他想身体好好地去见母亲……古老小镇上空的云彩,飘忽如母亲无法触摸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