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个小鬼子
记得清末有个英国人叫赫德,字鹭宾,做大清的总税务司长,与李鸿章声气相通,操纵洋务。光绪亲政前此君已领布政使衔,慈禧赏他花翎与双龙宝星顶戴,帘眷不谓不隆。赫鹭宾想子孙后代长居中国,于是宴请西席,教儿子八股制艺,又拜托李鸿章走国子监主管、帝师翁同龢的门路,想给他的金发碧眼儿捐个监生,好应北闱乡试,走科举正道。
我今天也像赫德一样,异域教了,别有一番情趣。女儿从四川来美国8年了,8年堕落成了小鬼子,乐不思蜀,竟把他乡作故乡。听女儿用英语洋腔回答我的四川土话,我就纳闷:好端端的两只“九斤黄”土鸡怎么就生出来了一只“来亨”小洋鸡?于是写了小鬼子的故事若干,以备后考。
太太常说“我养了一儿一女”,羡慕得肚子不按龙凤胎生产的太太们直流口水。最羡煞人的是我太太的大儿参加了工作,幺女念了高一。这老妈还不是一只手向儿子收孝敬,一只手给女儿派活干吗?当妈的混到这份儿上,也算是出头了。可是我太太还是满脸的委屈,双手的辛劳。原来她的“大儿子”不是别人,是老公我。
太太这样讲我没法翻案。在她眼里,我和女儿没两样;不知道维持家庭整洁,一对玩伴分不出谁大谁小。换下的衣服随地扔,家里我的办公室和女儿的小姐闺房满地是东西。进我的办公室,要沿着崎岖的“胡志明小道”,才能安全抵达办公桌旁;如果你踩到一只臭袜子或运动裤,不算运气差。至于我家小鬼子的房间,更糟,你没法进,连羊肠小道都没有。我进去前常说:“凯,把地上腾出一条路来。”她说:“Lauren,Jackie,their roomshave three layers.”(劳蕊,杰奎琳的房间地上铺了三层东西。)这话不假,和其他小鬼子相比,她的房间算是“整洁”的。
就是这样的烂房间,她还不让你进去玩。从小学起,她就在门上贴了好几张主要是针对老爸的条子:“Knockthe door before you enter.”(未经许可,不得入内)“Don’t disturb!”(请勿打扰。)老爸我闯进了几次,门上又多了一条:“Enter at your own risk.”(后果自负。)
我跟女儿是谁都不谦让谁,我没老爸的风度,她没有女儿的“孝顺”。譬如,起居室有把逍遥椅,老爸我在新长征路上前进累了,常常想躺一躺,这小鬼子抢先占着不肯让,全不顾“天火地大不如老爸的恩情大”。老爸也是调皮鬼出身,我就大叫一声,“凯,你的电话,楼上接”。小鬼子被王二小领进了八路军的埋伏圈,傻兮兮地跑上去,马上又跑下来说,“对方把电话挂了”,我躺在逍遥椅上说“真的吗”?到底嫩了点,这小鬼子哪比得上你我这样初级阶段的老革命呢?
孩子长大了,在公共场合不好意思当“乖乖女”。我们一起去学校参加活动,她就不乐意听老爸的耳提面命,生怕同学看见了。有一次居然跟老爸急眼了,我感到很伤自尊心,那时她还是小学四年级。回到家中我立刻摆出“组织上”的架子,“三讲”侍候,“讲老爸,讲服从,讲传统”。写检讨,书面的,要深刻。
也怪我平时抓子女成长是一手硬,一手软,小鬼子长期缺乏思想教育,正面引导,“检讨”这种在国内普及了几十年,从中央机关到幼儿园都行之有效的思想教育方法,她居然听了半天才明白什么叫“检讨”(behaviorreview),说在学校没写过,可不可以不写?写!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要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
掉了一阵眼泪,磨了一下午的工夫,在妈妈的帮助下写成了一个英文版的检讨。就事论事,没深挖思想根子,倒有点挖苦中国文化的意思,说什么“中国文化要求我尊重我家的老人(Chinese culture requires me torespect my eiders)”,好像我是拿岁数乞讨尊敬似的。
前年圣诞,女儿要我买个计算机给她做礼物,我痛快地答应了。记得她当时还高兴得亲了我几下。机子买回来了,我说:“放在我的办公室里,我懂计算机,义务替你做维护。”这样的好事还用想吗,她没眨眼就同意了。第二天,我正在新机器上享受,这小鬼子一副老板样子,大摇大摆地进来了,说“我要上机了”。
我眼皮没抬,说:“没见我正用吗?”
她大气地说:“It is my machine.I want it now(我的机器,我现在想用)。”
我说:“你绝对正确(You are absolutely right)。可你的机器住我的办公室,我没向你这个东主(owner)收租金,算是你出机器我出办公室。咱们这是战略伙伴关系(strategic partner),分享资源。”小鬼子一想也对,出去了。
这美国佬又算账,又讲理,以后每次用机器都要经过老爸批准,因为我的办公室也是“未经许可,不得入内”。终于,小鬼子说,这机器等于老爸给自己买的。
这小鬼子好逗也不好惹。有一次我教育她,一急嗓门就大了,小丫头也扯开了嗓门;我一拍桌子,她也拍。把我气昏了。我说,你敢对老爸拍桌子?小丫头说,你敢对我拍桌子?我一下就愣住了,还有什么话可说,自己输了理。总不能又说按中国传统岁数大才可以拍桌子吧?更不能说我养你,该拍桌子。我要是不讲道理,干脆给小鬼子扣一个“逆子”帽子代替道理,她会觉得老爸脑子有病。
家庭里讲道理时是人人平等,我不能拿出岁数、功劳来作公理,说些“没有天哪有地,没有我哪有你”之类的狗屁话。小鬼子面对暴力时,不是吃了亏告父母或老师,而是迎头痛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居高临下地教训她,免得把老脸丢了。
社会变了,为什么一些我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在这里被认为是不正常?
现在刚进高中的她,给老爸讲话常常端着教授的架子,口气中带着对无知的宽容。趁我坐着的时候,故意走过来摸摸我的头顶,说些大牌的话,“Good boy,relax"(好孩子,放松点)。有时也是原形毕露,我们为莱温斯基事件争论时,她辩不过老爸的强词夺理,手里的香蕉皮就扔过来了。
太太常常说,你该维持爸爸的体面。来不及了。我把小时候逃学、打架、恶作剧的故事都讲给小鬼子听,早没体面了。这些故事小鬼子又讲给她的同学听,同学说“Your Dad is cute”(你老爸可爱)。小鬼子最喜欢听的是老爸认识妈妈前和女生约会的故事,不时还会调侃两句。老妈不在现场的时候,她也能做出一副感动的样子,并说些“你当时若能请教我就好了”。她这些马后炮让时过境迁的老爸平添一份知己的温馨。
问小鬼子今后要嫁什么样的人?她说只知道不想嫁老爸这样的人,因为爸爸不喜欢做饭,东西不爱收拾,经常躲在办公室里,缺点太多。太太安慰我说,不要难过,我当初不也是不想嫁我老爸那样的人,才花了眼挑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