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两条鱼的感情，超过了我的想象。显然，不是一个孩子对待普通的玩物，我想知道是为什么。

唐可来得很不是时候，比我们计划的提早来了5 年。

本来不打算要他的，无奈母亲死活不同意，骂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简直狼心狗肺。

母亲一生生了6 个孩子，尊重每个到来的生命。

几乎是在母亲的强制下，唐可在我身体内一天天长大。

的确不是不爱孩子，而是心里一直想，想等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能拥有好一点的生活。

那时我们虽然有了婚姻，但生活是窘迫的。在青岛这个物价偏高的海边城市，我和老公各自有着一份并不太满意的工作，租一居室的房子，为了能在这里站住脚跟拿着青春拼搏……孩子的到来无疑是一份负担……但这一切现实的条件，在母亲那里都不是理由。她说，你生下来，孩子我来带。

也许因为母亲的这句承诺，我妥协了。唐可得以在2000年春天来到这个世界。随后在他不到半岁的时候，我将他送去了距离青岛200公里的乡下母亲家。

也有很多的不舍，可是如果我不那样做，连那份不是很好的工作都将保不住，如果雇个保姆照顾孩子，经济和现实条件都不允许。

孩子放在母亲那里我是放心的，母亲把她的6 个孩子，个个都照顾得非常好。

不知道最初断奶的唐可习惯不习惯奶瓶，晚上离开我的怀抱会不会哭，唐可走后的那几天因为想念和牵挂，我睡不着觉。不管我当时怎样拒绝，到底他来到了这个世界，我爱他。母亲说，孩子小没记性，哭两天就好了。

也真的是哭两天就好了，再打电话过去，母亲就频频告诉我好消息：唐可喝奶粉喝得很欢；唐可睡得很踏实，睡醒了也不哭；唐可长胖了，又长了两颗牙齿……

最初，每个月都要过去看他。慢慢地，到唐可一岁的时候工作更加忙碌，老公也忙于一个职位的竞争，周末都要加班，时间紧张起来。而因为母亲的照顾，唐可的确健康快乐，所以心里很放心，就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工作上，看他的时间也间隔得长了。

过了三个月再回去，唐可不仅会跑，还会叫妈妈了。在母亲的一再引导下，胖胖的小男生张开小口看着我，妈妈。

那一声，让我心里有无比幸福的震撼。当时真是想抱了孩子回去，现实却在最后还是打败了感情的冲动。唐可最后还是留在了母亲那里。换到第二份稍好的工作后，我们手里有了一点积蓄，唐可已经三岁了，被母亲送到村里不太正规的幼儿园。电话里，他嫩嫩的声音已经开始带很重的地方口音。

决定买房子，将孩子接回来。取出两个人所有的积蓄，再借了能借的钱，买下麦岛附近的一处期房，城里的房价高得让我们不敢过问，那处地势稍微偏远一点，手中的钱也只够交下一套六十几平方米住房的首付。

交房时间在2005年的夏天。为了能在交房时把装修费攒出来，老公在两家公司揽了跑业务的散活，每天晚上都会加班到很晚。我也利用自己的特长，在周末给一些报纸写点小文章赚取稿费。

那些日子，反倒是母亲电话打过来得多，要求唐可在电话里和我们说话。

大了一点的孩子有些羞涩了，在母亲的授意下叫了妈妈，就不说话了。我便照例地问他，是否吃饭了，听姥姥话没……他一一回答，声音稚气，地方口音越来越重。有次忍不住，我说，唐可，妈妈不是告诉你要讲普通话吗，要像电视里的小朋友那样讲话。

他忽然就不说话了，再问也不说。

电话那端的儿子，让我觉得陌生了，觉得他和母亲才最亲。这种感觉让我有些失落。母亲安慰我，小孩子没记性，等以后跟着你们，三天就亲了。

我也这样安慰自己，差不多每天都要打电话问新房的进展程度。

终于2005 年秋天，唐可5岁多一点的时候，房子被简单装修好了。安置下来的周末，我们回去接儿子。唐可却不肯跟我们走，不管母亲怎么说怎么劝，他紧紧扯着母亲的手不肯松开。最后无奈，母亲答应陪着他一起来到我们的新家，他才同意跟我们走。

唐可的东西几乎都没有带，那些玩旧了的玩具和小了的衣服。但他执意要带着鱼缸里的两条鱼。是两条很小的鱼，在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鱼缸里游来游去。忽然想起大学时宿舍里的一个女孩养过的接吻鱼，是很简单的鱼种，鱼身很小，青色的，只是很有特点，它们总在不停地接吻，像对亲密的爱人。正是儿子养的鱼。

母亲说，这小子其实调皮得很，很会毁东西，就这两条鱼，宝贝得什么似的，会喂食，会换水，不让别人动。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还是替儿子把鱼缸捧起来，然后牵住了他小小的手。

小手在掌心里挣扎了两下，不再抗拒。

很快联系好学前班将唐可送了过去。母亲住了一个月后，在唐可去上学的一天早上回了老家。那天下午唐可回来，对母亲的走表现出极大的失落。没有哭，可是一直不说话。他对母亲的感情，一直重过对我，可是我相信母亲所说的，慢慢会好的，因为从此以后，是我开始陪伴他。

但唐可的话明显少了，以前放学回来，他会同母亲用家乡话唠唠叨叨。母亲走后，我坚决制止他再说地方话，每次他张口，我就会纠正。还有他在乡下养成的诸多我觉得不好的习惯，比如在衣服上擦手，吃饭的时候捡饭桌上的饭粒，睡觉前不想洗脚……虽然小的时候，我也曾经这样生活。

我对唐可说，宝贝，那样的习惯不好。

这时候，他总扭着头不说话。这让我有些为难，觉得在我和我5 岁多的儿子之间，沟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虽然我很想认真地好好地爱他，可是显然并不那么容易，他和我，保持着距离。这个家里，唐可唯一热爱的，是他带来的那两条接吻鱼，只有对着它们的时候，他会开心些。唐可会忘记很多事情，比如洗手、换拖鞋、写作业，可是他从来不会忘记那两条鱼，给它们换水，喂东西，叮嘱我记得买鱼食。

2006 年初秋，6 岁半的唐可读小学一年级。他依旧不太爱说话，喜欢那两条鱼，接受住在这个家里，但是对我，对我们，始终有一点距离。有时候去接送他，其他孩子和母亲的那种亲昵令我嫉妒。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消除掉我和他之间那种看不见的隔阂。似乎，在成熟的我和小小的他的心里，都在猜忌着对方的爱。

唐可“失踪”的那天，我正在公司为一份出错的单证焦头烂额。忽然学校打电话说，唐可上午没有去上课，下午也没有去，问我孩子是否生病了。

早上是我把唐可送到学校的，亲眼看着他进了校门。这样的电话让我慌乱起来，放下手边的事跑回家，唐可不在。又和老公跑到学校问他平时一起玩的同学，他们都说没有看见。算起来，唐可已经不见了六七个小时。我和老公两个人没有任何头绪地沿着大街小巷寻找，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街上几乎看不到这个年龄的孩子的影子。

心里终于承受不下去，在老公提出报警之后，我蹲在路边开始大哭起来。我不想去报警，不想认可孩子是失踪了……

就在我们手足无措的时候，母亲打来了电话，说，唐可在医院里……

没有来得及追问究竟，两个人慌乱地跑去了母亲电话里说的青大附属医院。在门卫值班室，我看到了唐可。一个小护士正陪着他安然无恙地待在那里。

一把抱住他，眼泪刷刷地流着，说不出任何话来。

唐可呆呆地任我抱着。

护士说，这孩子，跑来给鱼看病呢。

我才发现唐可手中提着一个小塑料袋，袋子里是那条小小的鱼。

我一把将他手里的袋子扯过来丢到地上，塑料袋里的水流了出来，还有那条鱼……是心疼过后的愤怒涌上心头，这个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唐可却完全不顾我说什么，一把将我推开，弯腰用两只小手将鱼在一点点的水中捧起来，忽然抬起头冲我喊，我恨你！说完转身朝外跑去。

我愣住。老公反应过来跟出去追。我愣了片刻也追出去，看着唐可小小的影子跑进了医院的楼内，一直跑到洗手间。追过去时，他正踮着脚用一只手打开水龙头让缓缓的水流流过他另一个掌心里那条小小的鱼，小脸上一脸的泪。

那条鱼死掉了，我没有留意，其实一天前，那条鱼就已经濒临死亡了。唐可逃学是为了送它去医院。他对这个城市很不熟悉，走了大半天才走到了那家医院。碰上了好心的护士将他留住，联系家人时，唐可能记得的，只有姥姥的电话。护士把电话打给了母亲，母亲又打了过来……

那天晚上，唐可一直哭。我跟他道歉，他不理我。没有办法，我打了电话给母亲。母亲要和唐可说话，我把电话递给儿子，说是姥姥。

孩子擦擦眼泪，啜泣着把电话接了过来，忽然说，姥姥，妈妈鱼死了。那是第一次，我听儿子说这样三个字，他叫它妈妈鱼。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安慰他，过了片刻，孩子停止了啜泣，放下电话，抱起鱼缸进了自己的小屋，鱼缸里，只剩下了唯一的一条鱼。

他对这两条鱼的感情，超过了我的想象。显然，不是一个孩子对待普通的玩物，我想知道是为什么。问母亲，母亲想了片刻，说，那次带唐可去镇上赶集，碰到卖鱼的，唐可对这两条鱼很好奇。因为两条鱼的嘴巴总是不停地碰来碰去。卖鱼的女孩跟他说，那是爸爸鱼和妈妈鱼。后来唐可执意地要，母亲拗不过他，就把鱼买了回来。

母亲说，唐可回来，就一直叫它们爸爸鱼和妈妈鱼。母亲说，你呀，怎么爱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我跟他说了，你会让他的妈妈鱼活过来……

母亲的话让我心痛得无以复加。唐可，在他小小的心里，一直爱着他想象中的爸爸妈妈，他用两条鱼来命名他们。我们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在那两个小生命身上梦想从小缺失的亲情。也许他心目中的母亲不是我这个样子，但是他心里一直渴望长久地拥有亲情，渴望爸爸鱼妈妈鱼一直健康地活着，那种渴望超过了他年龄的承受力。是我爱他爱得不够好，是我在应该爱他的时候，没有把他放在身边，是我没有爱他到周全，到圆满。纵然爱可以补偿，却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显然，我的努力还不够。

擦去儿子睡去后满脸的泪痕，我向他保证，会让他的妈妈鱼复活，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