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鲁迅
一
在我记忆中,父亲的写作习惯是晚睡迟起。早晨不常用早点,也没有在床上喝牛奶、饮茶的习惯,仅仅抽几支烟而已。
我早晨起床下楼,脚步轻轻地踏进父亲的门口,床前总是一张小几,上面有烟嘴、烟缸和香烟。我取出一支插入短烟嘴里,大功告成般地离开,似乎尽到了极大的孝心。就这样,我怀着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的满足心情上幼稚园去。
整个下午,父亲的时间往往被来访的客人所占据。我听到大人们的朗朗笑声,便钻进去凑热闹。母亲没有招待点心的习惯,糖食倒是经常有的,有时父亲从小铁筒里取出请客。因此我嘴里讲“陪客人”,实际上是为分得几粒糖。待我纠缠一阵后,母亲便来解困,抓几颗打发我走路。我在外边玩耍一会儿回来,另一场交涉便开始了。这就是我为了要“热闹”,以解除“独生子”的寂寞,要留客人吃饭。父亲实际上已经疲乏,这母亲是清楚的,可我哪里懂得?但母亲又不便于表态,虽也随口客气,却并不坚留。如果客人理解而告辞,母亲送客后便松一口气。如果留下便饭,她就急忙出去买菜。至于晚上客人何时告辞,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早已入了梦乡。
如果哪天下午没有客,父亲便翻阅报纸和书籍。有时眯起眼靠着藤椅打腹稿,这时大家走路说话都轻轻地,尽量不打扰他。晚间规定我必须八点上楼睡觉。偶然在睡意迷蒙之中,听到“当朗朗”跌落铁皮罐声,我就蹑足下楼,看到父亲站在窗口向外掷出一个物体,随即又是一阵“当朗朗”还相伴着雄猫“哗喵”的怒吼声。原来大陆新村的房子每户人家二楼都有一个小平台,那是前门进口处的遮雨篷。而雄猫就公然在这平台上呼唤异性,且不断变换调门,声音极其烦人。父亲想必文章写不下去了,文思屡被打断,忍无可忍,才予以打击的。
二
说来也许奇怪,父亲去世前两天,我下午放学回家,突然耳朵里听到遥远空中有人对我说:“你爸爸要死啦!”我大为惊讶,急忙环顾四周,附近并没有什么人。当时我快步回家,走上三楼,把这件事告诉许妈。许妈斥我:“瞎三话四,哪里会有这种事。”
但是不幸终于来临了。这年的10月19日清晨,我从沉睡中醒来,觉得天色不早。我十分诧异,许妈为什么忘了叫我起床?连忙穿好衣服。这时楼梯轻轻响了,许妈来到三楼,低声说:“弟弟,今朝你不要上学去了。”我急忙问为什么。只见许妈眼睛发红,但却强抑着泪水,迟缓地对我说:“爸爸呒没了,侬现在勿要下楼去。”
我不顾许妈的劝阻,急促地奔向父亲的房间。父亲仍如过去清晨入睡一般躺在床上,那么平静,那么安详。母亲流着眼泪,赶过来拉我的手,紧紧地贴住我,像是生怕再失去什么。我只觉得悲哀从心头涌起,挨着母亲无言地流泪。
我再也没有爸爸了,在这茫茫无边的黑暗世界之中,就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了。我那一向无所忧虑的幼小心灵突然变了,感到应该和母亲共同分担些什么,生活、悲哀,一切一切。母亲拥着我说:“现在你爸爸没有了,我们两人相依为命。”我越加紧贴母亲的怀抱,想要融进她温暖的胸膛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