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晚上，我爬起来去厕所，突然发现你屋里还有灯光。

推门进去才知，你竟然倚在床头，就那么蜷曲着睡着了。几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你的小半张脸，只剩下一张微微开启的毫无红润可言的嘴巴对着我。旁边，是你新买的墨绿色套裙，新买的细跟皮鞋，新买的水晶蓝小包。

整整一天的时间，你扯着我的手逛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服装店，不厌其烦地把店主推荐的各种行头披挂到身上，问我好不好看？不止一次地对着热情的店员眉飞色舞，说，我家小晴考了全年级第一，明天表彰会，学校里要请我发言呢!

你在别人的恭维里终于置办好了这身最奢侈的装备，雄赳赳气昂昂地对我说：“小晴，妈一定不会给你丢脸。”

可是，回到家里，你却是那么地不自信，一会儿问我套裙的颜色会不会太老，一会儿又问我，鞋子的样式是不是太时髦了。我终于不胜其烦，说真的真的真的很好，亲爱的老妈，别再折磨我了好不好？你果然不再逼问我，关上门，继续折腾你自己，直到睡眠把你打败，捏着我替你写好的发言稿，歪歪斜斜地靠在床头进入梦乡。

我在明亮的白炽灯下看着你，正在琢磨着用不用把你叫醒，你却打个激灵突然醒了，赤着脚站到地板上一脸惊惶地问我：“小晴，是不是该起床了？”因为睡觉姿势不对，你的黑眼圈更黑，皱纹也更深。你头顶的几根白头发在我眼前晃呀晃的，突然让我的心好疼：怎么这么多天里，我竟然没有发现你已经有了老去的迹象呢？我把你按坐在床沿上，笑着说：“是不是紧张明天的发言？没关系的，我相信你是天底下最棒的老妈！”

你眼神慌乱地看着我，却硬装出一副欢欣鼓舞的样子，让我不经意间鼻子泛酸，只好逃一样躲进自己的房间。

二

你四点起床，五点做好了饭菜，六点催我起床时，只好把凉了的米粥和馒头又放进了微波炉。我看着你穿戴整齐，拎上包，在屋子里转了N个来回，终于忍不住催你：“快走啦，不然，肯定迟到。”

明晃晃的阳光里，你踩着一双细跟鞋走得战战兢兢，不一会儿就‘哎呀”一声蹲到地上，揉着脚踝丝丝地吸起凉气。一大群学生和学长里，我们显得那么扎眼，我有些气，边扯你起来边发牢骚：“就你逞能，穿了好几年平底鞋，干嘛非要买一双高跟的？走，我送你回家。”

你一张脸涨得通红，站起来跺跺脚，然后笑得阳光明媚：“不疼了，真的。”

半个小时后，你再一次惊慌失措，变声变调地对我说：“小晴，发言稿我忘带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主持人已经点了你的名字。你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我，就那么慢慢地走上了主讲台。我闭上眼睛想象着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的场面，恨不能当场消失，可是，你的声音却响亮地传了过来：“我是杜小晴的家长，这几年，我非常感谢她。”

举座哗然。我定定地看着你，不知道你到底会说些什么。

“她自理能力强，有主见，爱学习，经常像个大人一样给我讲书本里的道理。她的文化比我高，读的书比我多，家里一半的事儿，我都是听她的。她经常对我说，我们俩个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就要一辈子相亲相爱。”这是我听到的最美的发言，干净，纯粹，简单。

你在热烈的掌声中一步一步走了下来，脸色苍白，鼻尖上都是汗珠，我站起来扶你，发觉你的胳膊在突突地抖，那只被扭到的左脚踝，肿涨得像箍了一个胖胖的面包圈。

三

五年前，你生活得顺风顺水，成了奔四一族依旧不谙世故，不受点染，直到爸爸和他的小三双双来到你面前，你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出局。那几天，你什么都不想，只知道抱着我哭。刚上初一的我，在你的号啕里决定立刻长大，为你争取更多的东西，包括这套房子，还有我。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没有男人的支撑，我们也会过得很好，甚至更好。

在我的游说下，赋闲在家好几年的你终于成功地把自己推销了出去，做化妆品销售。你穿休闲裤，蹬一双运动鞋，每天背着一大包东西匆匆忙忙，让你请一天假陪我去趟水上公园都不肯，还振振有词地对我说：“小晴，我要挣够你上大学的学费。”我只想让你放松一天，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初三那年，我终于发现了你的新状况。你抽空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嘴唇涂了淡淡的口红，会接到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你跑到阳台上接听，还关上门。透过明晃晃的玻璃，你那有着小小雀跃的样子还是刺痛了我的心。

我猜对了，你果然在谈一场恋爱，对方是个退伍军人，在一家大型企业做安管。你看着我结结巴巴地说：“小晴，那个人，真的是很不错，肯定会对你好。”我铁青着脸把饭碗扔到桌子上：“别拿我说事儿好不好？你跟我爸爸一样自私，从来都没有真正为我着想过。”

我旷了半天课，染了红头发，扎了耳朵眼，十个指甲全都涂成了黑色，上面点了粉白的小花，很妖娆。你在街角找到我的时候，我正举着啤酒瓶和那个阿飞称兄道弟，假装没看见你。你气咻咻地扯上我回去，又买了洗甲水，把我按在凳子上一个一个帮我清洗。末了，你垂着头一字一顿地对我说：“范小晴，我再也不会结婚了，这辈子，我只要你。”我看不见你的表情，却能真切地感知你的悲伤，你的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到我被你握紧的手指上，每一滴，都那么凉。

你果然听我的，再也没跟那个男人来往，为了回报你，我拼命学习，拿了好几次第一，直到高二时，把你也风风光光地送上了领奖台，作为家长代表发言。

那天回到家里，我边往你肿得透明的小腿上抹红花油边由衷地说：“妈，谢谢你!”

说谢谢的那个人，本来就应该是我：我逼你失去又一桩婚姻，你只好练就十八般武艺，一个人在家里家外辗转腾挪。以前那个十指白葱一样纤细的小女人已经不见了，你蹲在地上清理堵塞的下水道口，举着锤子去钉摇摇欲坠的杂货架，扛一袋四十公斤重的面粉回家……我让你兼容了爸爸和妈妈的特质，让你在岁月的漂洗下孤军奋战急速老去，是不是，真的很残忍？

四

去大学报到之前，我第一次请你下馆子，去这座城里最大最好的福满楼。我帮你熨平了那套只穿过一次就压进箱底的墨绿色裙装，帮你擦了淡淡的眼影和腮红，这些都是我深深鄙视过的东西，认为它们只会腐蚀女人骨子里的坚强，可是那一次，化了淡妆的你，真的很年轻，让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很柔软。

你在迈进雅间后立刻石化，任我拉着你的手，把你送到他的身边。搂着你的肩，我很煽情地说：“妈，你就放心吧。这几个月，我都帮你探好了，他这人绝对可靠，绝对是个大好人。”改变，是在我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个晚上。你先是笑，然后便开始哭，深夜里，你压抑在胸腔里的呜咽深深地刺痛了我。

这几年，我一直在你的庇护下，安心地享受着你创造给我的生活，却忘记了你跟我一样，不过是一个小女人，很平凡，需要找个有力的肩膀靠一靠，需要有人疼。

他就是老天派来和我一起疼你的。在这三年里，他一直在偷偷地帮着你，帮你贴好掉下来的瓷砖，帮你换好坏掉的液化气阀，虽然你小心地瞒着我，可是又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你像先前一样，做回那个幸福的小女人，在今后的每一个日子里，都不会觉得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