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泪
娘正常的时候,是一个无比贤惠的女人,能把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那个时候,娘是我和爹的骄傲,只是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少了。娘有精神病家族史,从我5岁时起,娘就开始经常性发病。每次发病的时候,娘就会砸东西,把她自己亲手布置的家弄得一塌糊涂。娘发病时样子非常可怕,没有人能控制住她,也没有人敢去控制她,除了爹。
每次娘发病的时候,爹就用一根绳子把娘捆起来,不让娘挣脱。爹也曾试着带娘去医院看,但付不起高额的医疗费,最终不得不放弃治疗。万般无奈之下,爹只有采取那种不是办法的办法来控制娘的发病。爹每次捆娘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比谁都难过伤心。
后来,爹还是没有能承受住来自方方面面的舆论和压力,无法忍受生活在娘时疯时癫的阴影中,先走了一步。我记得,爹临走的前一天夜里,娘又发病了,而且伤到了我,我的巨大的哭声一下子激怒了爹,爹急忙把娘捆了起来,下手比以往都重,娘没有流一滴泪,反而坐在地上朝爹傻笑。爹就仰天长叹了一声,然后把娘紧紧抱在怀里,说,我要先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捆你了。第二天,爹就真的把自己送走了。
爹的亲人们坚决不允许娘参加爹的丧事。娘要跑到爹的棺材前看一看,大伯就拿扁担朝她身上打。看不到爹的娘就傻傻地跪在一个离爹不远的地方,看着过往的人给爹磕头,每过去一个,娘就朝他磕一次头,替爹给他们还礼,但没有一个人看娘,他们觉得娘是一个疯子,是一个罪人。
爹下葬的那天,娘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头上,举着一个白幡,朝着爹坟墓的方向大声唱着歌,一个人自顾自的。当鞭炮响起,爹的棺木被黄土完全淹没了的时候,娘就突然不唱了,转而放声痛哭,她那情真意切的哭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娘其实是没有疯的。
娘还是像往常一样经常发病,奇怪的是,竟然不像以前那么严重和可怕了。发病的时候,娘常常光着脚,披头散发地在村里游荡着。大伯把爹的房子卖掉了,娘无家可归。不发病的时候,娘就靠上山摘一点草药卖,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生活。而我则被寄养在大伯家。有一次,娘来看我,碰巧遇见了大伯,大伯怒视着娘,你给我赶快走。娘说,俺是来看四娃的。盛怒之下的大伯,抡起脚就朝娘的肚子上踹,大伯问,你走不走?再不走,我要了你的命。娘怕了大伯,她一边抹眼泪一边依依不舍地走了。
娘开始在我每天上学的路上等我,给我送花生、瓜子、糖果吃。一天,我正在教室里玩,一大群同学忽然朝我围了过来:“四娃,瞧你疯娘来看你了。”朝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娘,她正站在教室的窗口下,使劲地朝里张望,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娘笑了。原来,娘给我买了一个铅笔盒,她是特意送来给我的,娘把铅笔盒放在窗台上,指了指它,然后就飞快地跑开了。
天渐渐凉了,娘不能再睡墙角了,娘就睡到了山里,阴森恐怖的夜晚,娘竟然一点都不害怕。我只知道娘住在山里,但我从来没有去过她的住处。
10岁那年年三十的下午,我和大伯一起去给爹上坟,远远地就看见娘,她正认真地一点一点地拔掉爹坟头上的枯草,然后又从水田里搬来泥土,朝爹的坟上加。那是三九寒天,地上的泥都冻结了起来,娘又没有挖土的工具,所以,只得选择了朝水中取容易挖动的湿泥,娘把双手插入冰冷的水中,忍受着寒冷,一块块地抠泥,挖泥,送泥……当娘发现我们时,她立即加快了速度,像是在抢时间。等我们就要接近她的时候,娘竟然撒腿就跑,像是犯人看到警察一样。
娘应该是很早就来照顾爹了,当大伯看到爹的坟被修葺一新时,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大伯松口了,于是求大伯让娘和我们一起吃个年夜饭。大伯问:你想她了?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大伯说,好吧。
那一刻,我来不及给爹磕头,就飞快地去追娘了,娘看见我在追她,就跑得更快了,最后消失在山里。我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了娘,那个地方竟然是娘的家——几根木棍、一捆稻草架构起来的家!我要娘跟我去大伯家,娘把头摇得厉害,我知道她是怕被大伯打。但最终娘还是被我拉着去了大伯家。当大妈看到我和娘母子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回来的时候,禁不住热泪盈眶,她连忙给娘打来了一盆热水,但娘死活都不洗,娘始终躲在我的身后面,不敢朝前跨一步,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年的除夕夜是我今生永远难忘的。我和大伯全家人端坐在摆满了酒菜的桌子旁,而娘却躲在厨房,大妈给娘盛了一碗又一碗的饭菜,娘就头也不抬地把它们狼吞虎咽了下去。我们才吃到一半,娘就走了,她要回她的那个家,她是那么知趣,我目送着娘远去的孤单身影,鼻子好酸……
这之后没多久,娘就离开了我们的村子,从此没了消息。我在整理娘住处时发现,娘的棉被下竟然放着两支崭新的铅笔,我想那一定是娘卖草药时买给我的,心里想着娘对我的爱,我就又哭了。
再次见到娘是12年后。那天,一位到城里办事的老乡对我说,你娘回来了,天天守着你爹,有空回去看看她吧。
原来,娘是怕影响我们,自己走了。后来经报纸报道后,许多好心人为娘捐款,把娘的病治了。病好了的娘,饱受了十几年心灵的愧疚和折磨,决定回来陪爹。娘在爹的坟边搭了一间草屋,日夜守着爹。当我走进那间草屋,轻声地叫了一声娘时,娘愣愣地看了我好久,然后就扑通给我跪下了,娘说她是一个罪人,她回来赎罪来了。
我也给娘跪下来,我说,赎罪的应该是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去找您!我和娘紧紧地抱在一起,任泪水交汇成十多年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