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莲和灰姑娘很像，有一个对自己孩子好到心坎却待她万般冷漠的继母，两个成天追着“四大天王”的花痴妹妹，还要负责一家五口一日三餐，她想，自己多么像个厨娘啊！

她期望有一天，能穿上水晶鞋，钻进南瓜车，赴一场盛宴，那里，将会出现一位痴情的王子。只是这个幻想在十岁那年被打碎了。

继母勾着她的鞋子说：“看，你的脚比你妹妹的要大两码，两码！”

继母生气是因为她再也穿不下妹妹的旧鞋，这就意味着，家庭开支上多出一项阿莲的鞋钱。最后阿莲哭了，不为继母的叫骂，而是她失去穿水晶鞋的幻想。灰姑娘的脚那么小，才能使王子最终找到，而她的脚正一天天变长变大，往后的岁月，她无时无刻不想着遮住那双令她幻想破灭的脚，无论春夏秋冬，她穿的，必定是宽大的运动鞋。



二



秦阳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女孩，脸涂上了脂粉，裙子是统一的粉红丝带连衣裙，什么都没错，除了那双鞋。

“阿莲同学，合唱规定要穿小皮鞋。那种带蝴蝶结的，其他同学都穿对了，你怎么还穿了运动鞋？”秦阳在上台前一小时将阿莲领出来，指着她的鞋让她换掉。

阿莲没有应他，只是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秦阳刚从师范毕业，分到阿莲学校实习，一星期前阿莲班主任突然病倒，他被调去填补班主任的空，又赶上班里被选去表演文艺节目。这是个吃力的活，却容不得任何差错。可是阿莲的鞋，让他犯了难，加上阿莲又是个不说话的主，再怎么问，都是多余。

最后他猜：“你是不是没钱买鞋？”

阿莲猛地抬头，正想说不，秦阳却好似找到答案，松口气拖上她直奔最近的鞋店。店主问她穿多大。她扭捏了半天也不愿开口，秦阳只好将她按在凳上，强行脱掉鞋，手指一掐量。

“38码。”阿莲窘得几乎要哭出来，她害怕别人嘲笑她的大脚，可是秦阳和店主好像没在意她的尺寸，拿了鞋匆匆套上就被拉了回去。

临上台前，秦阳还鼓励了小姑娘一句：“好好唱，加油。”他对阿莲做了个调皮的鬼脸，阿莲奇迹般地忘了刚才的不快，那个节目，她唱得特别投入。后来好几个评委对她印象很深，找到她学校问有没有意向学习艺术专业。

她拒绝了。为这，继母狠狠骂了她一顿，因为艺术特长生可以免去相当一部分费用，她骂阿莲这么小小年轻就自私，不为家里着想。其实阿莲又怎能不知道，父亲近几年办了货运，一家人吃穿用度根本不愁，继母只是想多存着给自己的两女儿。



三



那次演出得了第一名，校方很高兴，原班主班要去省城住院治疗，可能好几个月，那番得奖的喜庆中，校方决定让秦阳继续任代理班主任，他们安排了一节公开课算是对他的试用，教学内容由秦阳定。

没想到秦阳选的内容跟课本无关，他说：“我们来重温一次童话故事。”

那节公开课讲的是辛黛瑞拉。很老的童话，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可是阿莲的心却紧了又紧，因为表演后的第二天，她交了篇关于灰姑娘的周记，她说她脚大，穿不了水晶鞋，王子永远也找不到她。

那时候学生已经知道童话里的不合理，在台下唧唧喳喳说着那只没变回去的水晶鞋。但秦阳的主题不在这里，他一层层剥开：如果没有仙女，没有老鼠和狗，没有南瓜车，辛黛瑞拉还能去参加舞会吗?

阿莲和其他人一样，选择了不能。

可是秦阳否定了这一回答：“你们都忽略了一件事，如果辛黛瑞拉被继母关起来后，放弃了去舞会的想法，那么就算仙女肯帮助她，她也参加不了舞会。所以，关键不在于仙女，而是辛黛瑞拉是否放弃坚持，没人可以阻止她去舞会，除了她自己。如果别人不给自己机会，就要自己给自己机会；如果真爱自己，就会为自己找到所希望的东西……”

那节课上得并不出彩，阿莲察觉得到秦阳有很深的失望，他预想的效果远没有达到，也许初三的年纪，早就忘了童话，也没在意童话折射的蕴意。

但是阿莲懂了。她甚至觉得那堂课是专上给她听的，秦阳的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她的脸，她便心跳加快，那是种裹着羞涩的悸动。为这，阿莲毅然决然断了学艺术的念头。



四



有时候阿莲会想起那天秦阳抓着她的脚，用手指掐量她的尺寸，那个从十岁断碎的梦重新被续上了。她觉得秦阳越来越像梦里骑着良驹的王子，只是每当秦阳伸出手拉她上马时，梦就轰然碎了，醒来，夜冷梦薄。

阿莲就带着这样的戚戚冷冷跌进高中。秦阳也成了高中的语文老师，因为他代课那几个月里，全班的语文成绩考了全省最高，所以他被特调至高中部，依然教阿莲。

只有阿莲知道，他的调任并非外界所知的那般清白。她看见某个酒馆里，校长拽着秦阳的袖口，他说，娶了她，你就能留任。校长口中的 “她”是他女儿周敏，一个为爱私奔又在两年后灰溜溜回来的女人。那是千禧年之前，风气严谨，本地人是断然不肯娶她，只有秦阳，一个外地人，飘零如絮，校长便用前程买断他二十三岁以后所有岁月。

那晚阿莲写了日记：水晶鞋最后还是消失了，变回破旧的布鞋，王子的心便灰了，他另娶他国公主，灰姑娘还是灰头土脸的厨娘。

秦阳的课上再也没有出现童话，他按部就班地备课，上课，放了学就去陪周敏，听说，两人年底就办酒席。

阿莲渐渐成了秦阳的得意门生，她写周记与他讨论卡夫卡与贝克特。他们说到世界的不可思议与荒诞，谁也不再提及童话里的幸福生活。

一晃就三年，阿莲顺利考取北京高校的中文系，而秦阳与周敏也有了第一个孩子。

毕业前夕，秦阳找阿莲单独谈话。他说：“你是我所有学生中最懂得的一个，我只有一句话：如果真爱自己，就努力找到自己所希望的东西。”

毕业欢送会上，所有人为阿莲他们的表演鼓掌，阿莲偷偷看秦阳，他手拍得很使劲，借着灯光的反射，一汪清水从秦阳的眼窝缓缓流了出来……

秦阳所不知道的是，在那次谈话后，阿莲突然将表演题材改了。她用了一晚上时间写剧本，而后和搭档秘密排练。她说服搭档：“贝克特的戏剧太深奥，如果我们演不好，岂不是留下一笔污渍在母校？”

“这是个很正确的决定。”阿莲想。她将辛黛瑞拉的故事改编了：王子捡到的水晶鞋变成旧布鞋，他另娶他国公主，而灰姑娘，认识另一位同为仆人的善良男孩，他们最终结为夫妻，过得很幸福。



五



阿莲在大学得了个“文艺女青年”的绰号，四年时间她将自己埋进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中，把晦涩的《尤利西斯》也读遍了。她在日记里对秦阳说：“我们都捡了萧乾夫妇的便宜，这么难读的书，难怪十年才能译完。”

但再也不像中学时，她的日记，能插进上交的周记中被秦阳看到。唯一一次写信给秦阳，是关于她的恋爱。

阿莲突然想看国外名著的原版，于是偷偷旁听外文系的课。不成想被老教授叫起来回答问题，她羞在原位。后来旁边的男生低声将答案念给她，她照着答了，免去一场尴尬。

就这样，阿莲与外文系的哲海谈起了恋爱。

他们也有过花前月下，十指相扣。哲海念莎士比亚和济慈的诗，他显得那么乐意，仿佛一辈子念下去也无妨。阿莲索性不花工夫学外文，她找来国外各种各样的原版名著，让哲海一篇篇地念。甚至怂恿着哲海学藏文，因为她想听仓央嘉措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