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逸飞成了榕城中学的老大。他带着一帮哥们儿组了个乐队，电吉他发烫，架子鼓震天响，甩动覆住前额的乱发，吼起歌来歇斯底里。

也会打架，经过一年时间的争强斗狠，整个榕城中学都畏惧了这个眼神凶悍挂了彩也一声不吭的狠角色。

很多女生暗恋林逸飞，偷偷往他书包里塞情书，可从来不见林逸飞和哪个女孩走得特别近。林逸飞的朋友们都认为那是一种“个性”，他对女孩子的冷和对哥们的热，是作为“老大”必须具备的品质。而那帮动不动就耍酷的男生，就时常通过林逸飞去追女孩子。他们常常拉着他堵在走廊或教室门口，指着某个女生的侧影私语：“就她，漂亮吗?”林逸飞就一手插在裤兜里，懒洋洋地走过去：“电话号码多少?”

尽管方法老土，但少有女孩不给面子。沈欣兰却是个例外。

1

学习标兵沈欣兰，林逸飞最好的朋友刘帅对她一往情深，可惜的是，沈欣兰眼高于顶。

林逸飞还记得刘帅第一次托他帮忙送电影票的情形。

那天刘帅约他到操场南门，他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刘帅一见他就兴奋地跑上来，指着跑道上的方阵：“在那儿!在那儿!”

那是学校运动会的礼仪队在操练。林逸飞来回逡巡了一遍，淡淡地问：“哪儿?”刘帅嚷起来：“没看见吗?就那个站在方阵左边吹口哨的!”

林逸飞眯起眼睛——沈欣兰站在平均海拔比她高出十厘米的方阵队员旁边，确实不太起眼，何况她人长得又黑又瘦，戴着白色网球帽，帽檐盖住了半张脸。

林逸飞轻挑一下眉毛：“行，票给我。”说着，他从刘帅手里接过电影票，大步走到沈欣兰身边。

方阵队员的脚步都停了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林逸飞。

在林逸飞印象中，沈欣兰一直是和漂亮不沾边的，即使是现在这么近地看她，她那张有些倔犟的面孔还是平凡得不起眼，但当她盯住林逸飞的时候，林逸飞竟然有点发窘。

“什么事?”她冷淡地问。

他抿起嘴没有回答，指指刘帅的方向。看到他手里的电影票，沈欣兰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林逸飞不是没帮人追过优等生，但赤裸裸地被歧视，沈欣兰还是第一人。她很不给面子地瞟一眼刘帅：“和他?没空。”说完，拿起口哨声调高亢地喊，“继续!”

林逸飞像是被人甩了一耳光，血液一直往上涌，整个人都快烧起来。想也没想，他粗鲁地一把拖起沈欣兰，大踏步地出了操场。

学校体育器材室里没开灯，一路上沈欣兰都在大力挣扎，林逸飞也知道，他的力道会在她手腕上留下难以消散的淤伤。在黑暗的器材室里，她磕磕碰碰撞翻了篮球足球筐，跳绳缠上了羽毛球拍，她重重摔下去，又带翻了乒乓球盒。

她肯定摔疼了，他听到她吸气的声音。但她嘴上一点儿也不叫疼，还拼命想挣开林逸飞的手，挣不开，摸黑一扑，咬到他手臂上，铁齿铜牙一般，疼得林逸飞闷哼一声。他想揍人，如果她不是个女生的话，但那一瞬间，他竟恶作剧地摸索到她的脸，在黑暗中凑到她唇边威胁说：“我要吻你了!”

刹那间，安静如雪花降落。

她的面颊柔软，湿湿的，原来是泪水。她居然会哭?他的手松开了，有瞬间心疼，像一根针在心尖处扎了一下。刚伸手想帮她擦眼泪，她却以更快的速度站起来，狠狠骂一句：“滚远点!”

她扭头冲出器材室，林逸飞追了两步，停下来，冲她的背影大喊：“小矮人，票在你衣兜里。”但沈欣兰已经跑远了。

2

手臂上被沈欣兰咬过的伤口破皮了，林逸飞去医务室上药。进门时他撞上了从里面出来的沈欣兰，她手腕上戴着白色护腕，膝盖小腿上都贴了胶布。沈欣兰看见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林逸飞忍不住逗她一下：“小矮人，晚自习我和刘帅在电影院等你啊。”

沈欣兰狠狠瞪他一眼，林逸飞乐得坏笑：“怎么，怕啦?到底是纯情优等生啊，哈哈!”沈欣兰被激将得受不了，终于冷笑道：“好啊，晚上见。”

林逸飞完全没想到惹恼沈欣兰的下场。吃过晚饭，刘帅来叫他，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直奔电影院。电影快开场了，还是没见沈欣兰的影子。他失望地一迭声问林逸飞：“她真说来吗?不会不来吧?”

林逸飞烦躁地摁熄手里的烟：“她准来!你先进去，她一来我马上给你发短信。”

刘帅提着可乐瓶进去了。可不一会儿他便从里面冲出来，见鬼似的大叫：“逸飞，逸飞，沈欣兰的位子上坐着齐老师!”

他们被抓回了学校，在办公室罚站一个晚上。

晚自习后，林逸飞跟踪了沈欣兰。看她和一群女生分手后，走进黑暗的小巷里。林逸飞跟着她走进一栋旧楼，看着她掏钥匙打开了五楼的一扇门。

502，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号码牌。他回到楼下，压沉嗓子，冲着黑洞洞的窗户开始吼：“沈欣兰，我爱你!沈欣兰，我爱你!”

然后，他听见咣当几声开窗户的声音，有个男人用很粗鲁的声音吼：“哪个小兔崽子?不要命了!”他赶紧一溜烟跑掉。

3

林逸飞知道沈欣兰家教甚严，这出“深夜告白”，肯定得让她爸好一阵“刑讯逼供”。不过，他真没想到她爸下手那么重。

第二天他故意跑到隔壁班看沈欣兰，看到她身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红痕。

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因为担心，林逸飞觉得自己该做点补偿。课间他从医务室领了红药水，让刘帅给沈欣兰送过去，刘帅别别扭扭一副害羞样，害得他终于忍不住，自己跑到女厕所门口堵住沈欣兰。

“刘帅给的!”他把药水瓶塞到她手里，“看人家多关心你!”

沈欣兰瞪着他，他扭头就跑。

上午最后一节课，他坐在最后一排，课桌抵着后门，有人在外面轻敲。林逸飞把眼睛凑上去瞧，刚好迎上一双犀利的眼睛也朝里张望。一张纸条从门缝中塞了进来：“我赔刘帅一场电影。”

那天晚上，好学生沈欣兰逃课了，她和刘帅一起去看电影。林逸飞为了防止她故伎重演，一直小心翼翼守在电影院门口，就像个把风的。

夏夜星星特别多，林逸飞蹲在那里想刘帅开心的表情，想通往沈欣兰家的那条黑暗巷子，想着想着，突然感觉莫名的悲伤。

刘帅和沈欣兰，这两个名字从此就要连在一起了吗?

电影散场了，刘帅和沈欣兰一起走出来。他看见沈欣兰的书包背在刘帅肩上，他识趣地走上去拍拍刘帅的肩：“我先走了。”

沈欣兰站在一旁，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踏着一地月光，林逸飞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想起器材室里沈欣兰脸上的眼泪，那个黑暗中几乎就要发生的吻……

4

刘帅追沈欣兰的那段时间，林逸飞就做了超级电灯泡。

放学后，他们会一路讲着笑话送沈欣兰回家，周末又会拎着零食到电影院门口等她。沈欣兰不喜欢他们吊儿郎当的样子，每天晚自习都强迫他们背书做习题，还买话梅糖分给他们，不准他们

再抽烟。

刘帅很听沈欣兰的话，每次都乖乖地让沈欣兰检查书包，身上清清爽爽，再没有一丝香烟的味道。可是沈欣兰很多时候，对刘帅忽冷忽热。有好几次，刘帅在喝酒以后都搂着林逸飞掉眼泪。

后来，林逸飞就在黑暗的小弄堂里拦住沈欣兰：“你到底喜欢谁?”沈欣兰目光炯炯地问他：“你什么意思?”林逸飞轻笑一下：“答应刘帅，做他女朋友吧。”

沈欣兰想了很久，说：“好啊。”

那一刻，林逸飞听见心脏扑通沉底的声音。

从那以后，林逸飞把沈欣兰埋成心底一颗不能发芽的种子。但其实没有人知道，他一直都记得的，记得最初认识的沈欣兰，在12岁那年的老弄堂里。

那是一场没有预见的相遇。那时候，林逸飞还住在旧楼里，晚上他蹲在墙角抽从巷外门市上买到的劣质香烟。有一群高过他一个头的小青年经过，他们管他要烟抽。他不肯给，结果被狠狠教训了一顿，鼻血把被抢空的香烟盒子都染红了。那天沈欣兰经过，大概是女孩子天生的保护欲，她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恶狠狠冲那群小青年嚷：“滚远点!”

那群小青年嬉嬉闹闹地走掉后，沈欣兰掏出手帕给林逸飞止血。她认真又勇敢地对林逸飞说：“我就住502哦，你以后有事就上我家找我!”

那几年，他和沈欣兰也没什么交集，直到上了高中，有一次，沈欣兰帮同学送情书给他。那时的他已经是榕城中学里有名的狠角色，沈欣兰说：“拜托，你拒绝她吧，我朋友是要考大学的，你可别害她。”

林逸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她眼中的祸害，他冷笑起来：“哟，不会是你暗恋我吧?”

他没想到沈欣兰会像12岁时那样，很英勇地回他一句：“怎样，不行吗?”她那样说，他反倒胆怯了。他掩饰似的哈哈大笑：“哟，小矮人，你海拔够吗?是美女吗?你哪点地方吸引人?”他看到沈欣兰面红耳赤的窘态，看到她眼里隐隐的泪花，但她却倔犟地仰起脸，也学他那样哈哈笑起来：“你以为我说真的?我也是要考大学的!你昵?你就是小流氓一个，配让我喜欢吗?”

多么无聊的斗气。从那以后，他们就彻底把对方当成了空气，直到林逸飞一家搬走的那天。后来，林逸飞成了榕城中学的老大，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交女朋友，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当然他们也不会知道，他曾经因为对爱的那一点惧怕，割伤过一个女孩的心。

5

沈欣兰成了刘帅的准女友。之所以是准女友还不是正式女友，是因为沈欣兰说，如果刘帅高考能考上二本，就做他女朋友。

高三下学期，林逸飞离开了榕城中学，到省城的大学里接受半年的音乐专业训练。其间，他收到过刘帅的信，刘帅的快乐掩藏不住，他说逸飞，你不知道沈欣兰是多好的女孩儿，逸飞，爱情真是美好啊。

刘帅还像往常一样关心林逸飞，他在信上说：“逸飞，别吊儿郎当了，好好考大学吧，再找个好女孩谈场恋爱。别不相信爱情，爱或许会带来伤害，但我们不是为了想伤害谁，才去尝试爱。”

这些话，林逸飞是明白的。但不是不想学会去爱，他只是不希望，亲如兄弟的刘帅受到伤害。

他想起有一次喝醉后和人打架，被爸爸踹到门外不让回家。他一个人抱着头在底层楼道里悄悄哭，是刘帅陪着他聊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路灯照着两个相互取暖的孩子，影子依偎在一起不说话。

6

专业考试结束那天，林逸飞回到了学校。晚上，刘帅请他出去庆祝，都醉了。

他们一起送沈欣兰回家。他和刘帅搭着肩哼着歌，沈欣兰的笑声像一只快乐的布谷鸟。

刘帅也回家了，林逸飞折回来，来到沈欣兰家楼下。502没有灯光，沈欣兰应该已经睡着了吧。这样深的夜，月色又这样温柔，林逸飞突然抬起头，像那次恶作剧一样，对着五楼的窗户用尽全力吼：“沈欣兰，我爱你——”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扇漆黑的窗户突然亮起灯光。林逸飞扭过头朝巷外跑，身后传来有人咚咚咚追下楼的声音。

高考过后，林逸飞最后一次和刘帅、沈欣兰一起看电影。那天，他和沈欣兰都到得比刘帅早，在亮着灯的电影院里，隔着中间刘帅的空位，他看着沈欣兰瘦削而严肃的侧脸，心里隐隐有一种痛。

他想对她说些什么，他知道如果现在不说，就永远不可能再说出来。他不知道是要选择一种充满遗憾的青春，还是要留下一段有着伤痕的友情。

刘帅来了，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光线变暗，电影开场。

林逸飞的这段心事就此结束，那些话，他终于没能说出口。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如果生命中还有另一个沈欣兰，他想，他会认真去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