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电影院
纪行希望自己还可以轰轰烈烈地爱和被爱,这个人,是周远也行,不是周远也可以。
她甚至真的把白玲的事情幻想转嫁到自己身上,如果,出现个姑娘来与她殊死搏斗抢夺周远,她是应战还是像白玲一样功成身退。
1
就在白玲满腔热情挑选婚纱的时候,半路杀出了程咬金。
是未婚夫的前女友,那个从小城跋涉千里来的姑娘,坐了将近四十个小时的火车,就为了来阻止他们的婚礼。
她不希望自己的男友与别的姑娘终成眷属,哪怕,他早已与她说过分手。
其间忽略掉细碎过程种种,当白玲把分手的消息告诉纪行时,纪行听得咂舌。
纪行说:“又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放手?”
白玲笑:“太伤神。”
是了,太伤神。大家早已过了那个为爱伤筋断骨仍甘之如饴的年纪,过了整夜整夜不睡将谁揣在心口反复摩挲的年纪。
何况,这大城市里生活的女孩子,大多更看得透几分人情冷暖。更不愿甚至不屑为了所谓爱情丢失了姿态。
白玲没有说她不屑与那个远道而来的姑娘争夺她的未婚夫,但眼角眉梢却都挂着凛冽的傲气。
纪行知道她是不屑于。白玲自己也清楚。
恐怕,女孩子到了一定年纪后,很难再一头扎进爱情里。与一个男人谈情说爱,生死相许,那是少年时才会犯的痴诚。
而少年,早已过去。
2
纪行将白玲的事情讲给周远听,却半天不见周远有任何反应。
纪行急了,“倒是说话啊。”
“说什么?人家分手,你着什么急?”
“……那要是我们呢?要是这种事发生在我们身上呢?你会怎么办?”
“我们?当然不可能。我这么多年都和你在一起,哪里来的前女友?”
周远说着走过来推了一下纪行的脑袋,“你啊你,就是整天想这些不沾边儿的事情。”
不沾边儿吗?在纪行看来,当然是沾边儿的,她想问的不是半路会不会有周远的前女友杀出来,而是,在他们爱情的道路上,如果随时有状况杀出来,周远会作何回应?
纪行想不出来,而且,她也明白,除非让现实来验证,否则,周远的回答也是不作数的。
许是年龄渐长,纪行越发觉得谈恋爱是件劳心伤神的事情,早没了当年那些无知无畏的热情。
她还记得自己上初中时的第一场暗恋,那个男生在隔壁院里上高中。
她的心便像长草一样,天天长在隔壁院儿里。每天下晚自修的铃声刚响便疯了一样抓起书包开始往自行车车棚跑,就为了她出学校大门时能看上他一眼。
他当然是认识她的,偶尔碰到会与她打招呼。但他却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喜欢他喜欢了四年,甚至更久远。
那时的纪行像所有羞涩矜持的少女一样,暗暗地给他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直到自己上高三那年,为了应景,像周遭同学一样与班里的团支书来了一场不尴不尬不痛不痒的“黄昏恋”,说好毕业就分手。
原来,那个年纪,所谓“感受”要比一切都重要。哪怕,你不是爱着那个人,甚至,那时不懂得什么是爱。
再后来,纪行与团支书成了朋友。每次大学放假回老家时,他们都会一起聚聚,吃一顿饭,然后在小城的街道上走走。
也会牵手,但再与爱情无关。不过是青春期时有这样一个人陪你走着,会显得不那么寂寥。
某年年底回去时,纪行补了团支书一个红包。他结婚了。
那天晚上纪行坐在自己家的窗台上愣愣地哭,跟感情无关,只是她突然觉得,原来所有人都会老。
3
每个人都会老,这是自青春期时,纪行就明白的事情。
所以,恋爱需须趁早,这样老的时候,还能留些回忆下来。于是,纪行后来碰到了周远,他们顺理成章地谈了一场恋爱,也有那些夸张的镜头,比如站在楼下淋雨,比如大马路上闹分手演变成最后的热吻,那时他们还年轻,不必介意,不必为此觉得尴尬。
只是,这半年里,纪行都觉得闷闷的。好似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仔仔细细地想,是他们不再有那样的热情和勇气。
谁还要在楼下傻乎乎地淋雨呢?
谁还要在大马路上吵架再激吻?想想也臊得慌。
但作为一个女人,无论她多大年纪,偶像剧里的情节永远还是她们所期待的。
纪行希望自己还可以轰轰烈烈地爱和被爱,这个人,是周远也行,不是周远也可以。
但纪行还未疯傻到要揭天掘地把这个人找出来,她知道,那是不现实不靠谱的事情,于是,她仍一边暗自幻想一边与周远相安无事地过着他们平缓的小日子。
她甚至真的把白玲的事情幻想转嫁到自己身上,如果,出现个姑娘来与她殊死搏斗抢夺周远,她是应战还是像白玲一样功成身退。
她想,她该应战,你看所有的爱情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越是来得凶猛,越是需要勇气,得到了也便越发显得珍贵。
可是,她真的会应战吗?实质上,她和白玲一样,何尝不是内里生冷又骄傲的姑娘。
周远有一句话说对了,她就是整天满脑子都是不沾边儿的事情。而对于她的不沾边儿,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对此乐此不疲,甚至很多次,因为这些不沾边儿,纪行与周远会吵起来。
而结局,当然是难分胜负。因为,这些对纪行来说是事儿,对周远来说,根本不是。
4
纪行为此长期愤懑,虽然这小情绪不足以撼动她和周远的感情,但还是有些委屈。
就像恰到好处的约会,时间也对,人也对,地点也对,却缺了一些情调。因为缺,而显得不周全,因为不周全,便带着一些委屈。
但纪行明白,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周全的事情。
于是,在他们交往的第五个夏末,纪行答应了周远的求婚。说是求,不如说像通知。两个人横在一张沙发上看电影,看到结尾处纪行动了情开始不做声地哭,周远没有哄她,因为他太了解她。
只是半晌,她听见周远说:“傻妞,我们结婚吧。”
纪行第一时间把这消息告诉给了白玲,白玲的反应淡淡的,也许她还没从自己失恋的事件中走出来。过了好一会儿,白玲说:“你说我们就一定要嫁人吗?我们嫁人以后,就真的会幸福吗?”
这个问题,无疑把纪行问傻了。即便之前她无数次思量过,她安慰自己告诉自己现实是什么,就是两个人搭了一条船,风雨共济,一直划向对岸。
但就像白玲说的那样,她们真的需要上船吗?她们不可以一直在岸上走吗?岸上也有她们的风景。
如果在这途中,如果风雨来时,那个人没有抓着你,而是把你抛下船呢?那你该怎么办?这世间女子没有一个愿意做弃妇。
何况敏感如纪行。
于是,她跟周远说:“不如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
周远显然没明白纪行的意思,纪行继而解释说:“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如果之后,我们还是觉得很爱对方,想和彼此在一起,我们再和好。”
纪行说:“毕竟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不想儿戏。我要想清楚,我要不要嫁给你。你也可以想清楚,我到底是不是你要娶的人。”
5
在周远看来,纪行无疑又是一次莫名其妙。但纪行,却消失了。
纪行说公司安排出差,然而手机却一直关机,周远打电话到纪行公司问前台,前台小姐说纪行请了一周假期。
周远开始有些不习惯,于是原本应该回家跟纪行一起吃饭的时间,变成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
也许,他的胃比他更需要纪行。
而此刻的纪行,却在千里之外的小城。那是她最初的小城,她在那儿长到少年时期,直到后来才全家迁走。
那里有她最初的时光,比如她的孩提时代,她的少女时期,她的单车和她暗恋的高年级男孩儿。
她始终记得这小城东面有一家电影院,这是这小城里唯一的一家电影院,那时他们还在上学,来看电影的机会很少。
唯一一次学校组织的高中部和初中部一起轮流看一个纪实教育片。那时她从里面出来透气,看见那个高中部的男生揽着一个女同学的腰,两个人在角落里细细密密地接吻。
那是个燥热的仲夏夜,纪行一直记得那一天。记得那天的天气,那天的氛围,那天的那个男生和女生,那天的自己,甚至那天灯光的明暗度。
那是第一次,纪行觉得失望,觉得被这个世界背叛。虽然,这根本,与她毫无干系。
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堡垒,堡垒里面,都有每件物件的摆设,这个应该在这里,那个应该在那里,什么东西可以,什么东西不可以。
然而,是在那一天,纪行仿佛让人朝胸口闷闷地打了一拳,这一拳挥下去,打走了她心底的堡垒最初的样子。
如果不是那天她看见他们在接吻,也许,她可以默默喜欢他久一点更久一点。
直至多年以后,纪行偶尔回想起那一日来,仍会这样想。
6
而此刻,小城中的电影院比她记忆中的好像还小了许多。
她甚至怀疑,当初到底怎么容纳得下那么多同学一起坐在下面,也许,他们从没有被安排过看那场教育片。
也许,她不曾撞见那个男生与别的女同学亲吻,也许,她从未遇见过他。
纪行坐在午后的电影院里,整个人开始恍惚起来。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来过,那些青春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她自己的。
电影院比多年前显得更旧了一些,周遭很安静,人很少。,这样的午后,大多是老人和孩子,为了让小孩子听话,爷爷奶奶花了十块钱带孩子进来,顺便买些爆米花。于是那些小孩子就像小老鼠一样在下面咯吱咯吱地吃起来,至于大屏幕上演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又何必看得明白。
原来,这小小的电影院,还有这样的妙用。只是,对于当年纪行一般的少年少女来说,只认为全世界的电影院都该用来谈情说爱。
周遭暗暗的,偷偷捏旁边人的手,或者趁人不注意偷偷把头凑到一起亲起来,一个潮湿又短暂的吻,全世界仿似都没看见。
原来如此。纪行笑,她想起那时在电影院亲吻的男孩女孩,想起那时的自己,她想,原来长大成人是这个样子。
年少时,对这世间事物有太多误解,那些误解,狭隘又可爱。
7
纪行回来时,修剪了头发,显得越发清丽,相比之下倒是周远自纪行不见后,胡子拉碴邋遢了多日。
周远下班回来时,发现纪行在厨房里做饭。
他没问纪行去哪里了,整个吃饭的过程都没问,直到一餐饭吃完,纪行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跟周远说:“跟你说件事。”
“嗯。”
“我们一会儿去看电影吧,我买了两张电影票,是午夜场哦。”
周远半天没答话。
纪行便催:“问你呢,去不去呀?”
“你跟我说的就是这个?”
“对呀!”
周远终于按捺不住,噌地起身把纪行拎起来摔到卧室床上,“我问你,这些天哪儿去了?我打电话为什么关机?走之前为什么和我说分手,你是想和我分手是吗?你想走是吗?”
纪行看着周远发红的眼睛心底蓦地就疼了起来,原来,他们并非不深爱。纪行说:“你是在生气吗?是在在意吗?”
周远盯着纪行不说话,没想到纪行乖乖伸出手臂抱住自己,他听见她伏在自己肩上说:“我很想你,我不知道我会这样想你。”
十月,纪行约了影楼在一所高校里拍摄婚纱照。天气微凉,为了拍得美,纪行还是坚持穿了露肩的婚纱,周远站在一旁一直给她搓手,生怕她被冻感冒。
站在远处帮他们提东西的白玲一时间眼睛竟湿了起来。她想起那日纪行风风火火闯到自己住处对她说的那句话,纪行跳着脚说:“我要和周远结婚,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他的新娘子,我爱他!”
那时她在心底笑纪行被这突如其来的求婚撞得头脑发热,失了所有理性和矜持。而此刻,当她看见纪行和周远一直攥在一起的手时,她想也许纪行真的说得没错。
纪行说,姑娘,爱情也许远没那么复杂,是我们想得太多。
至于纪行是在哪个瞬间开了窍的,也只有她自己清楚,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