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量版爱情
我趴在阳台上,看着张明辉走出小区门口,一点一点地走进沉沉暮色中。他背上有一只硕大的双肩包,里面装满他的衣服鞋子,鼓鼓囊囊,远远看过去,像极了一只离家出走的海龟。
被赶出我租住的公寓那一刻,张明辉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就是一只无药可救的土鳖!
这只土鳖是个年方25的小导游,唯一的爱好是存钱,最大的美德是抠门儿。当张明辉花了半个月薪水给自己换最新款iphone时,小导游手里还是2006年款的诺基亚。张明辉嚷嚷要去吃昂贵的日本怀石料理,小导游已经端着做好的紫菜包饭往嘴里塞了。
张明辉看着我,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沮丧,仿佛希望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女生。他说了一句话,很官方,但我相信他在这一刻,绝对是真诚的。
他说,你严重拖累了我的生活质量。
嘴里的紫菜包饭来不及咀嚼,呛鼻的芥末油已经直冲脑顶。我被堵住了嘴,冲昏了头,吼了一句,滚,带着你的臭钱滚。张明辉没有多少钱。他只是一个在外企上班的小白领,工资不算高,但是在对待生活品位的追求上,绝不是一般地高。
和我在一起之后,张明辉一度对我的生活方式很困惑,为什么当年他看到的那个拖着限量版名牌旅行箱的女生,现在竟变得如此低俗吝啬。
张明辉怪叫一声跳了起来,像一个被骗失贞的无知少女,难得的是他仍然心存疑虑,我想,有朝一日揭穿我的老底,应该是他坚持和我在一起的最大动力。
但是他在这场遥遥无期的马拉松比赛中,终于失去了信心。他害怕二十年后,灰姑娘还是灰姑娘,变不成多情多金的白雪公主。
这个场面一直在酝酿,两个人心里都有预演,但是真正爆发的那一刻还是像被某个陌生人赏了个耳光,兀辣辣地生疼。我退回到客厅,碟子上的芥末油像凝固住的眼泪。
(贰)
张明辉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个女人,短头发,细长的四肢,裹在黑色的大衣里面,看上去优雅极了。但她比张明辉更可恶,她直接称呼我为,张明辉的土鳖前女友。
我顺手抓起桌上那管廉价的芥末油,泼在她高贵的脸上。
她在惨叫的同时,没有忘记报警,我被警察带进警车。临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张明辉,后悔没有顺带把这个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懦弱男人一起泼了。
我手里有一瓶快意恩仇的芥末油,天下无敌,它比我的男人更能保护我。
关进警车的那一刻,我终于号啕大哭,仿佛被欺负的那个人是我。开车的那个小警察一直憋不住笑意,整件事情在他看来就是一场闹剧。在一个红灯前面,他递过一张面巾纸,说,别哭了,又没把你怎样,不就是回去做个笔录嘛。
辖区派出所布置得很像海岩的电视剧。平房、水泥地,院子里有一棵茂盛的月季,花开得热闹纷繁。办公室门口窝着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狗,带我回来的小警察过去摸摸它,抬起头来对我笑着说,这是我捡来的。
小警察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白白的,在阳光下像含着晶莹的白玉。我喜欢牙齿好看的男生,张明辉也有一口好牙,但是他伤害了我,他的白牙齿狠狠地咬在我的心上。我没有省略掉张明辉对奢侈生活的迷恋,同时夸大了他的喜新厌旧。我的控诉让面前朴素的小警察心软了,他放了我一马。
有时你认识了某个人后,你才会发现他出现在你生活中的频率如此之高。作为辖区片警,小警察帮楼下大爷修理过漏水的马桶,帮邻居们调解过噪音纠纷。当然,在我深夜出来倒垃圾把自己反锁在门外时,我想到的,也只能是小警察。
小警察一头大汗地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把整个门锁卸了下来完事。他满脸通红地对我说,虽然技术不怎么样,但以后不论有什么事,随叫随到。
打开房门,满屋子的芥末油味混合着夜晚的静谧,辛辣中有温暖的馨香,竟有一丝振奋人心的清爽。在和张明辉分手后的第65天,小警察成为我的新男友。
(叁)
拯救爱情的,不应该是另一段爱情。
可是我迷恋上了小警察的小虎牙,那么纯洁和动人。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是热爱朴素生活的小青年。闲暇的时候,我们会搭公交车去很远的花卉市场买盆栽的荣莉、栀子,去布料市场买布头做拼布床单,我们把那只流浪狗带回家收养,我们过得节俭却快乐。
小警察有时会告诉我他小时候的事情,我听得津津有味,却被他的一句“你小时候呢”,彻底打消了兴致。我能说什么呢,难道我能告诉他,我父亲因贪污在服刑,身为警察的他会怎么看我和我的家庭。
我把那只像定时炸弹一样的限量版旅行箱,藏在家里最隐蔽的床底下。这只旅行箱,在父亲出事的前一天,被我藏在高中宿舍天台的角落里,逃过一劫。可是我身为国土局局长的父亲,没有这么幸运。
我永远记得父亲被带走的那一刻,反剪双手,戴着一顶灰色松垮垮的毛线帽,我伸出手想帮他拉一拉帽檐,却被拥挤的人群冲倒。
父亲被判了二十年。母亲和他离婚了,只剩我们父女两个,在高墙内外相依为命。他给我写了很多信,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不要迷恋物质享受,要做一个朴素的人。
我带着那只旅行箱,四处流浪。我不能丢掉它。你看,我的过去就是这样满载着甜蜜的罪证。如果没有这只箱子,半夜哭醒的时候,我会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一切未曾拥有过。
它是长在我心头的一颗肿瘤,无时无刻不彰显着将近十年的流离与孤苦,可它已经长成我的心头肉,若割合掉它,我的心也将停止跳动。
2008年夏天,我拖着它准备搬到新的公寓。酷暑毒日下,年轻的张明辉将停在面前的出租车让给了我,他说,小姐,这只箱子很稀有呐,是限量版吧?!
张明辉是识货的,但最终还没来得及猜透我的身世,我们就结束了。
而现在呢,我又该如何对小警察解释我这限量版的人生?
(肆)
每个月的25、26号,我固定消失。我说要带团出去。小警察没说什么,我宁愿他相信我。
那两天是探监的日子。恨父亲吗?很难说不恨。我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流、父亲还是那个平凡的小职员,我们住在拥挤嘈杂的筒子楼,父母只是普通的世俗夫妻,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一地鸡毛。我会有正常女孩的生活,带着男朋友回家吃饭,父亲会牵着我的手走过红毯,微笑着把我交给另一个男人。可是这一切本该属于我的琐碎淡定的幸福,尚未见得一丝萌芽,就被他无意中扼杀了。
现在的我,赎罪一样活得那么辛苦,我学着原谅父亲和母亲,但是,我怎样才能学会张开嘴告诉我的男友,我支离破碎羞愧难当的家庭。谁能给予我足够的谅解,以及足够长久的、以命相抵的信任?
虽然没有信心,可是我多么希望小警察是我的容身之地。因为我早已经习惯了他的朴实与简单,烟火人生,那么长,但是又那么短,荣华富贵,也抵不过一粥一饭的相伴。
爱情虽然美好,但它的致命伤,叫做怀疑。其实小警察早就发现我的行程有纰漏,他不止一次地追问,你到底去了哪里?我小心翼翼地隐瞒,以爱的名义用尽力气把谎言自说白话地编织下去。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他说,你的眼睛,他比划了一下,比你要诚实。
我紧紧地抱住他,终究没有勇气开口。他愣了一下,轻轻地推开了我。
我站在渐昏渐暗的街头无比地感伤,无意中摸到自己的面孔,竟是满脸的泪。
(伍)
后来我知道,那天在我去探望父亲的时候,我的母亲敲开了我的家门。收拾东西的小警察看见站在门外的是一个憔悴的中年妇女,她问,我女儿在家吗?
我母亲每个月底都会来找我要一笔钱,数目不大不小,可能是欠下的麻将债,可能是一个新上市的包包。我们总是约好在某个地方见面,她拿上钱然后回归她的生活。
这次她急着还钱,打不通我的手机,同事说我请假没来上班,他们告诉了她我住的地方。开门的小警察告诉她我不在,她说,哦,我忘记了,每个月的这两天她要去看她爸爸。
小警察追问下去。一切零碎的片段全部归位,这张陈年往事的拼图沉默完整地替我说出了隐藏了近十年的秘密。
回程的站台意外地飘起雪花,有列车呼啸而过,巨大的铁轨声响仿佛很远很远。我看到小警察远远地站在对面站台上对我招手,他大声地叫我的名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跑过地下通道,跑得热忱而急切,他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通体冰冷,但指尖有热度,是小警察紧握我的手带来的温暖。他说,我都知道了。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他的大衣里有踏实的味道。他说,我所赚的不多,也只能是那么多,但是我愿意陪你去看望你的父亲。
我想,也许幸福不是那么艰难,爱人的心,包容得下我的全部。只要相信,就会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