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座孤坟
儿子的孤坟,就在山梁上一棵黄葛树下,与家门默默相望。儿子的孤坟,与母亲的距离,只有300米,却同母亲手打凉棚相望的方向,相隔万里之遥。儿子的孤坟,延长了一个母亲30多年的思念。
去年夏天,我去采访这位75岁的母亲。她叫谭文珍,脸上布满的皱纹,就像儿子坟前那棵沧桑百年的黄葛树身。老母亲面对我的采访,哭了,她说,儿子还在,还活着。只要母亲不咽下最后一口气,儿子总是生长在母亲最疼痛的心房里。32年前的秋天,19岁的儿子参军一年后,就在修建南疆铁路的工程中牺牲了。是因为一次火药爆炸的事故,在隧洞中清除石块的儿子,倒在了血泊中。
魂归故里的儿子,被谭文珍的大儿子和几个乡亲,在夜色中悄悄掩埋了骨灰。大儿子叫周国庆,一个乡村教师,那天夜里,他给乡亲们跪下了:“我求你们了,不要把弟弟牺牲的事告诉我母亲。”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又思念当兵的儿子,常常坐在家门口念叨她最疼爱的儿子:“娃,娘想你了,什么时候回来啊……”为了瞒住母亲,周国庆把母亲送到一个出嫁了的姐姐那里住了几天。
周国庆把母亲接回来那天,经过松树林,母亲突然一眼望见了山梁上的那座新坟。母亲问:“国庆啊,那是?”周国庆赶紧回答说,是村里一个在城里的亲戚死了后安葬在这里的。母亲相信了,没有再问。
此去经年,为了瞒住母亲,周国庆,这个乡村教师,穿着草鞋,翻过一道又一道山梁,去到乡邮政所,模仿弟弟的语气和笔迹,不断给母亲写信,给母亲汇款。每一次接到“当兵的儿子”的来信,周国庆就会拆开信件,一句一句地念给母亲听。母亲不识字,但她从“儿子”的诉说里,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母亲要给儿子回信,她一字一句地说,周国庆一字一句地记下。他把母亲的这些回信,珍藏在一个柜子里。母亲生日时,总是能按时收到“在新疆的儿子”的来信和汇款。
“妈,生日快乐!因为我是特殊兵种,得遵守部队规定,不能回家和您在一起……”“妈,我的孩子在部队医院出生了,7斤3两,白白胖胖的啊……”“妈,我提干了,当营长了,部队首长很关心我……”“妈,您纳的鞋垫我收到了,多好看啊,妈,儿子谢谢您,儿子不知道如何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采访时,在这位母亲的家里,我拿出这几百封信件,一一读着。老人告诉我,有一年她特别想去新疆看孙子,不顾儿女们的劝说,她打点好包裹,带上家乡的腊肉和核桃,要去看一看20多年没见面的儿子。那天清晨,母亲一个人悄悄走了,走了10多公里山路后,母亲返回来,坐在山梁上哭了一会儿,就又回到家里。
第二天,周国庆又兴冲冲跑到院子里,对母亲大喊:“妈,弟弟来信了!”这一次,母亲掩上门,一个人躲在墙角哭。当周国庆敲开门时,母亲擦干了泪说,没事儿,没事儿,娃在部队干得好,我这个当妈的,高兴哩。
周国庆就这样坚持着,以弟弟的名义,给母亲写信,给母亲汇款。33年,这个数字是:370封信件、24600元汇款。母亲还是那样高兴,还是那样絮絮叨叨。然而有一天,当周国庆发现母亲经常颠着一双小脚,一天要从家到山梁上往返几趟时,他隐隐感到,最令他揪心的那件事情,就要发生了。
去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一家人赶来参加母亲的生日宴。母亲突然拉住周国庆的手,平静地说:“娃,你弟弟的事情,我10年前就知道了……”周国庆一把搂住母亲,失声痛哭。这个对母亲艰难隐藏的秘密,却被母亲自己捅穿了,并被母亲一直隐瞒了10年。母亲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全家人,谁也没有再去问母亲。
我采访老人时,她对我说:“我的两个娃,都还在。一个在我心坎儿里,一个就在我身边。”我问老人,您既然知道儿子不在世上了,为什么不说出来?老人说,我活着,是要让自己感到有希望,更要让娃娃心里感到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