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没有父亲的男孩儿
儿子小时候很乖。丈夫住院时,有一次我带他到医院去看爸爸,路上给他和爸爸一人买了一根雪糕,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问:“妈妈,你自己为什么不吃?”“妈妈不喜欢吃凉东西呀。”他说:“不对!你不是不喜欢吃,是咱们家没有那么多钱,等我长大了,一定买3根雪糕,你1根,我1根,爸爸1根。”
丈夫生病的那些年,我总是没精力照顾他。有一次,他得肺炎没上幼儿园。中午,等他睡着后,我抽身走了,本想能在他醒之前回来,却在医院耽搁了。那是深秋,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我风风火火地冲进楼门,一眼看见小小的他站在黑糊糊的楼道里,那两条穿着棉毛裤的细腿此刻显得更加突兀。他没哭,在看到妈妈之后他仍然没哭,而且没问我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好像他天生就知道妈妈得先去照顾爸爸。
在任何时候,不管是他生病,还是临睡前正讲着故事,我走开,他从不以任何方式表示抗议。我知道这是环境使然,家里有苦难的孩子早懂事。这让我既欣慰,又难过。
一次,不记得儿子为什么冒犯了我,我把他的一辆玩具小汽车摔得粉碎。他几乎是个从来不犯错误的孩子,所以至今我也很难想象他会惹得我如此暴怒。在以后的这些年里,我想象着他那惊恐的表情,体会着他的无辜和无助。我给好几个朋友讲这件事,并且说:“我居然欺负一个孩子!”朋友们安慰我说,每一个做父母的都可能做出这种事。但我无法原谅自己。
在他3岁到6岁这段性格成长最重要的时期,我也很少对他亲近爱抚和柔声细语,甚至没有带他去过郊外和游乐场。即使晚上9点钟回到家,发现独自在家的儿子已经高烧到了快40℃,我都没能对他说一声“对不起”。我清楚,自己没有脆弱的权利。我只能在心里对儿子说:妈妈欠你的时间,欠你的爱抚,就算是你为妈妈出了一份力,为爸爸尽了一份孝心吧。丈夫去世后,我第一次说好带他出去玩儿。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发起了高烧,但我坚持着和他一起爬山玩水。直到坚持不了,躺在了公园的长椅上。因为我不知道,除此外,还能用什么方式偿还对他的亏欠。
他寄宿的最初两年,每个周末去接他时,我都习惯性地问他:“想不想妈妈?”他会非常有节制地说:“有一点点想。”我接着问:“一点点是多少?”他用两只手比画着,有时大,有时小,我的心就会随着他小手开合的大小,多一分欣慰或者多一分失落。
一次,他在宿舍玩儿时不小心碰破了同学的脸,事后那个同学的父亲生气地威胁他说:“我要找你爸爸,让你爸爸狠狠地教训你!”这个情景是他另一个同学的母亲打电话告诉我的。她还说:“你儿子只是哭,一句都不还嘴,样子可怜极了。”那天,我几乎一夜未眠,想到他没有同样高大的父亲保护该是多么难过,我就心痛得受不了。
第二天午饭时,我跑到离家20公里的学校,在饭厅门口等他,我克制着没有流泪。听到他像个男子汉似的说“我没事”,我才稍稍宽了点儿心。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我有点儿歇斯底里地找那位家长,指责他单方面介入孩子之争,更没有权利教训别人的孩子。除了儿子的事,我从没对任何事情如此踌躇不前,然后又反应过度。每遇到这种情况,我都像一个被惹怒的母鸡一样,想尽力把儿子放在我的羽翼之下。
已经5年了,每到清明和祭日,带儿子去扫墓成了我们这两口之家最重要的家事。从山下走到陵园需要个把小时,我们俩捧着鲜花,我一束,他一束,边走边说。无法想象,没有儿子的陪伴,我将如何年复一年地走在这通向墓地的山路上。
说出来有点儿可笑,到了对功名甚至异性都已超脱了虚荣的年龄,我却常常在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面前禁不住扮演虚荣。比如,有时候我会把自己都不看重的所谓业绩对他小小地吹一吹牛;再比如,每次到他的学校去,我都会刻意地打扮自己,让他不会觉得丢面子;还比如,我积极地评高级职称,只是为了将来对他有个交代。我一厢情愿地这样做,不过是希望他觉得妈妈有点儿了不起。因为他没有爸爸,我必须尽我所能做好一切。
年前,有朋友从重庆来,送我一件工艺品,一只大天鹅背上驮着3只小天鹅,大天鹅用翅膀护着它们。精美的包装盒里有一张卡片上写着:“一辈子带着,又甜蜜又幸福又骄傲地带着。”她说,看见这句话就想起我们母子。
其实,世上哪个当母亲的不是这样呢?又劳累又操心又生气,同时又甜蜜又幸福又骄傲。因为我的儿子是一个没有父亲的男孩儿,所以他的母亲注定有太多的难过和辛酸,也因此有太多的感动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