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举白旗的鱼
没想到,鱼也有领地意识,我先把一条红鳃盖和一条黄嘴壳一起放进鱼塘,它俩在小小的鱼塘里快速游了一圈后,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红鳃盖占据东半边鱼塘,黄嘴壳占据西半边鱼塘,鱼塘中央好像画了一条无形的汉河楚界,两条鱼嘴对着嘴,气势汹汹地在鱼塘中央的水面上互相对峙着。这时,我把第三条白尾巴又放了进去。红鳃盖和黄嘴壳顶多早进鱼塘两三分钟,却好像是鱼塘的世袭统治者一样,高举着青黑色的背鳍,像讨伐侵略者一样朝白尾巴冲了过来。可怜的白尾巴,逃到东边,遭到红鳃盖恶狠狠的驱逐,逃到西边,又被黄嘴壳啄咬,惶惶然地从东逃到西,又从西逃到东,疲于奔命,无处安身。
我站在岸上,不禁为白尾巴的安全感到担忧。流寇似的被赶来赶去,即使不被可恶的红鳃盖和黄嘴壳咬死,也迟早会累得衰竭身亡的啊!
白尾巴在椭圆形的鱼塘逃了二三十个来回后,大概实在游不动了,也有可能是明白无论逃到哪一端都是别的鱼的势力范围,再逃也逃不出挨打的局面,索性紧靠着岸停了下来。它停的位置恰好在鱼塘的中央水线,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位置,向东挪一寸就是红鳃盖的领地,向西游一步就是黄嘴壳的地盘。红鳃盖和黄嘴壳仍不依不饶,从两面向白尾巴进攻。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十分有趣而奇特的现象,白尾巴将自己的脑袋深深钻进堤坝的草丛里,身体渐渐翻转过来,一动不动地氽在水面上,露出雪白的鱼肚,加上那条白尾巴,给我强烈的印象,就是它放弃了抵抗,举起了白旗。人类在战斗中打不赢对方了,就会举起白旗以示投降,没想到鱼类也会这一招。
东边的红鳃盖朝白尾巴啄了两口,白尾巴像死了似的慢慢向西漂去;西边的黄嘴壳又朝白尾巴咬两口,白尾巴又像死了似的朝东漂去。白尾巴像只皮球似的被踢来踢去,毫不反抗,逆来顺受。过了一会儿,红鳃盖和黄嘴壳好像厌倦了,懈怠了,渐渐放松了攻击。老跟一个高举白旗投降称臣的对手纠缠不放,确实也挺无聊的。
又过了一会儿,红鳃盖和黄嘴壳扔下白尾巴不管了,又嘴对着嘴在中央水线对峙游弋,看得出来,双方都想找机会打败对方扩展自己的势力,同时又都害怕对方侵犯自己的水域。
第二天我再到鱼塘,看见白尾巴仍在老地方待着。我连续观察了好几个小时,它像犯人被关在囚室里,根本不敢游动,每当红鳃盖或黄嘴壳游到它身边时,它立即乖乖地将身体翻转,露出雪白的鱼肚皮,配上那根白尾巴,毫无保留地竖起白旗。
没想到,鱼也分强悍与怯懦。常言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我看还应该加上一句,鱼善没立足之地。我对白尾巴能否活到产卵时间,在我的小鱼塘里平安地产下鱼籽,已不抱什么希望。不敢游动,不敢觅食,横遭欺凌,这样的鱼能活得长久吗?
就在这时,红鳃盖和黄嘴壳之间爆发了战争。红鳃盖是个鹰派“人物”,黄嘴壳也是个好战分子,好比雷管和火药碰在了一起,哪有不炸响的道理?起因是为了一根水草,那根碧绿的水草起先漂在东面的水域,红鳃盖游过去咬食,不知是风在捣乱,还是水波在耍滑头,连咬了两次,都未咬准,水草反而漂过中央水线,漂到西面的水域去了,红鳃盖一甩尾巴,追过中央水线。就好像敌人越过了神圣的边界线,早已虎视耽耽的黄嘴壳立即冲上来,在红鳃盖身上咬了一口。红鳃盖也不是省油的灯,毫不迟疑地进行反击。两条大鱼恣意张着胸鳍、腹鳍、臀鳍和尾鳍,高举着旗帜似的青黑色背鳍,在中央水线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双方各不相让,用鳍上的硬刺划对方的身体,用尾巴拍打对方的脑袋,用嘴噬咬对方的嘴,可以用来打架的武器还真不少。水花四溅,泥浪翻滚,打得昏天黑地。我在岸上试图用竹竿把它们劝开,也无济于事。过了约半个小时,水面漂起丝丝鱼血,浑身是伤的红鳃盖渐渐抵挡不住了,退回东边水域,黄嘴壳乘胜追击,像痛打落水狗一样痛打节节败退的红鳃盖。红鳃盖喘息一阵后,又掉头与黄嘴壳激烈厮杀起来……
天渐渐黑了,虽然小鱼塘的水很浅,我却什么都看不清了。
第二天清早,我一起床就直奔鱼塘,红鳃盖翻着白肚皮,直挺挺地氽在水面上,已经呜呼哀哉。黄嘴壳浑身伤痕累累,侧着身体,粘着血丝的嘴伸到水面上,艰难地呼吸着,也已经奄奄一息了。白尾巴就像无罪释放的囚犯,洋洋得意地在鱼塘里来回游弋,路过还在垂死挣扎的黄嘴壳身边,凶猛地在黄嘴壳身上咬一口,然后一甩尾巴,潇洒地游开去。
快到中午时,黄嘴壳终于也直挺挺地翻起了白肚皮。白尾巴用嘴顶了顶黄嘴壳的身体,确信对方已经没气了,就游到水底的水草间,扇形的臀鳍一跳一跳,尾根撒下一片又一片金黄色的鱼籽。
我认为最有希望繁衍后代的红鳃盖和黄嘴壳竟然都没有活到产卵时间,而我认为会遭欺凌而死的白尾巴却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并产下了自己的后代。
后来我读了几本有关动物行为学方面的书,这才明白白尾巴所采取的是一种“宜斯策略”。所谓“宜斯策略”,就是在一个动物群落中,如果鹰派的角色多了,那么,聪明的个体就会扮演鸽派角色,这样就会有更多的存活机会。鹰派虽然活得扬眉吐气,却很容易在频繁的争斗中受伤或死亡;鸽派虽然活得窝囊憋气,却因避免了争斗而得以活下去。
强悍者被无情地淘汰掉了,怯懦者却活得逍遥自在,大自然真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