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覆盖的年三十儿
那年冬天,爷爷的病情越来越重,大多时间躺在床上。阳光好的时候,我就和妈妈一起将爷爷搀扶到墙根下,晒太阳。爷爷坐在一把铺着棉垫的藤椅里,背靠土坯墙,不一会儿,就被暖烘烘的阳光晒得打起了瞌睡。他的头,一点一点低下去,缓缓地,到最后倏地一点,猛然惊醒,抬起头,睁大浑浊的老眼,惊恐地四处张望,神情有些迷茫,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爷爷这个形象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许多年后,只要看见土坯墙,我就恍忽间觉得爷爷依然坐在那里,坐在那把铺着棉垫的藤椅里,晒太阳。
进入腊月,年关就近了。爷爷每天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柱子啥时回来?”柱子是爸爸的小名,是爷爷唯一的儿子。
妈妈笑着说:“他爸让人捎来信儿,过年一定回。”
爷爷就点点头,说:“噢……”
我和妈妈知道,爷爷之所以这么迫切地盼望着爸爸回来,是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怕去世时没有孝子在床前送终。
在爷爷问过无数次“柱子啥时回来”之后,有一天,妈妈突然匆匆收拾东西,说要出远门。
我问:“妈,你去哪里?”
妈妈犹豫了一下,严肃地说:“很远的地方……不,我去县城。”
走的时候,妈妈抚摸着我的头,说:“我去县城办年货,你是老大,妈不在家时要伺候好爷爷,照顾好弟妹。听到没?”我使劲点点头。
妈妈出了门,我和弟弟妹妹撵出去,倚在门框上,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小,消失在村路的尽头。
我没去过县城,但我想,县城肯定非常远,因为直到第十天头上,妈妈才赶回来。
外面很冷,妈妈的脸被寒风刺得通红,人也好像瘦了很多。她提着大包小袋的东西,神情憔悴地进了门,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开始往外掏东西。鞭炮、年画、糖果、猪肉……家里很少吃肉,看到这些,我知道,真的快要过年了。
妈妈给我们每人买了套新衣裳,爷爷的是套棉衣,里子是雪白柔软的羊毛。爷爷身子弱,怕冷。我和妈妈把棉衣送到爷爷屋里,爷爷在昏睡中惊醒,盯着妈妈问:“柱子回来啦?”
妈妈说:“快啦,三十儿那天肯定到家。”
家里很穷,我真不明白,买这么多东西,妈妈是从哪里弄的钱呢?
年三十儿终于到了,俗话说“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家里生了盆旺旺的炭火,一大早,妈妈就开始忙活年饭,爷爷则坐在火盆旁,眼睛时不时瞅瞅门外,我知道,他是盼着爸爸早点回来。
直到傍晚,爸爸的身影也没有出现。外面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好多人家开始吃年饭了。我家年饭也早已做好,上了桌,鸡鸭鱼肉腾腾地冒着诱人的香气,我们馋得口水直流,眼巴巴盼着爸爸尽快回来,一家人好团团圆圆地吃年饭。
这时,妈妈犹豫着对爷爷说:“要不……咱们不等他……先吃?”
爷爷火了,啪地一拍桌子,训斥道:“放屁!男人没到家,咋能开饭?你真不懂事,就不知道去村口迎迎柱子?”
妈妈眼圈倏地红了,眼泪成双成对地落下来,她低下头,出了门。
过了许久,村里的鞭炮声稀疏下来,别人家已吃罢年饭了,妈妈才独自一人回来。外面寒风呼啸,飘起了细细的雪粒儿,妈妈冻得直哆嗦,双眼红肿,显然是哭过。
妈妈说:“爸,柱子也许……路上耽搁了,赶不回来啦。”
爷爷看着妈妈的眼睛,可能是感到刚才的话有些重,缓了口气,说:“放心,柱子不会有事的;咱不等他狗日的了,吃年饭吧。”
一听爷爷这句话,我跳起来,高高兴兴地跑出去,点着那串早已挂在院墙上的鞭炮,然后冲进屋:“过年喽!吃年饭喽!”
三十儿是团圆的日子,即使有亲人没回家,也要为他摆上碗筷。爷爷坐在主座上,旁边摆着属于爸爸的碗筷和一个酒盅。妈妈烫了壶米酒,给爷爷斟上,也给爸爸斟上。
喝到第四杯时,爷爷端起酒盅,冲爸爸的酒盅虚碰了一下,说:“柱子,四季平安……”
第六杯,爷爷又虚碰了一下,说:“柱子,六六大顺……”
这时,妈妈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知道,妈妈肯定是想爸爸了。
吃罢年饭,爷爷先回屋睡了,我和弟妹陪着妈妈守岁。夜深了,我和弟妹实在熬不住,相继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睁开眼听了听,是妈妈在哭。
我爬起来,跑到堂屋,看见妈妈伏在桌子上,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泣。
“妈,你咋啦?”
妈妈抬起头,说:“你爸在煤矿上出事了,他……回不来啦!”
我一下子愣住了。
妈妈擦了擦眼泪,说:“本来不想告诉你们,怕你们说露了嘴……你爷爷有病,受不住这个打击,这也许是他最后一个春节了,咱得让他过得高高兴兴的不是?”
这时候,外面又响起了喧闹的鞭炮声,快十二点了,大家都在迎新年。妈妈也拿出一挂鞭炮,递给我,大声说:“儿啊,出去放鞭炮,咱们迎新年!”
我木然拿着鞭炮,打开门,外面飘起漫天大雪,白茫茫的积雪覆盖了整个年三十儿……
我猛地把鞭炮扔到雪地上,转回身,哭喊:“妈,我不迎新年,我要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