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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铁的父亲

发布时间:2022-10-24 12:52:56
父亲其实是我的继父。父亲39岁才娶妻。那时,母亲才28岁,带着6岁的我和不足4岁的弟弟。

聪明漂亮的母亲为了给我们姐弟俩找碗饭吃,极不情愿地从浙江来到了江西,嫁给黝黑老实的父亲,在父亲身边又生了一男一女。

刚到江西,母亲总是哭闹,稍不顺心就打我。一次我嘴犟,母亲用箩绳把我绑在床沿上,用竹叉没头没脸地抽,痛得我哭狼嚎。父亲忍不下,大叫一声:“快打死我女儿了。”紧跟着破门而入,夺下母亲手中的竹叉。

母亲是有压力的,随着弟妹降生,母亲对我和弟弟格外严厉。孩童时代,我更多感受到的,是父亲的

我打小嘴甜,爸爸前爸爸后的,毫无心计,学习成绩又好。村人到父亲铁铺里买农具,常在父亲跟前夸我:“你女儿盖过几村的伢崽,真会读书噢。”父亲每次不接话,很得意地笑笑,然后义务地把那人的刀磨得飞快(铁铺里没有帮顾客磨刀的规矩)。

父亲在我面前一直是慈父的形象。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上初中时要走十来里上坡下坡路。那代读书,要自己背柴背米交给学校食堂。三年来,我从未背过一次。每次都是父亲打完铁,利用午休时间骑自行车给我送来。怕我吃食堂里三分钱一勺的薯粉羹没有营养,即便家里只买了一斤肉,父亲也会大老远骑车走十多里凹凸不平的砂石路,用搪瓷茶杯装着送给我。茶杯虽不保温,吃时,杯里的肉却是温热的。为了我,不知父亲把车骑得有多快。

中考后,母亲带我回了一趟永康老家。那年凑巧,中考改卷就设在我家屋前的大队院里。每改出一样成绩,就有人飞速向我父亲报喜:你女儿又考了第一。听到消息,父亲在屋里转几个圈。当得知我考了全乡第一、以全县前几名的成绩被师范录取,通知我速去体检时,我还在千里外。那时,村里没有电话,只能到乡里发电报。我接到电报赶回家时,已迟了好几天,父亲人瘦了一圈,正躺在竹躺椅上唉声叹气,生怕我没赶上体检影响录取。父亲那副焦虑憔悴的模样,至今仍牢牢印刻在我脑中。

我读师范那年,冬天特别冷,头天夜里装在脸盆里的水,第二天全结了厚厚的冰。一天,天飘大雪兼下着冻雨,我坐在教室里,冷得直跺脚。父亲在窗口出现了,一直站到我下课。父亲送来新棉袄。任性的我不仅没说什么感激话,却直抱怨:“我身上不冷,怎么不送双棉鞋来?”父亲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跺了跺脚,二话没说,就在风雪中消失。当天下午上课时,我又在窗口瞟见父亲,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手上攥着一双棉鞋,母亲亲手做的棉鞋。

学校距离我家近五十里路,下车后,还要步行八里地。那时,一天只有不多的两趟车,父亲一定是坐敞篷的货车来的。想到如刀的风飕飕刮着父亲的黑脸、黑手……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嚅动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记忆中,我只挨过父亲一次打。那是我恋爱受挫一时想不开,跳水库自杀未遂。看我全身湿漉漉水淋淋,脚打颤地走在马路上,母亲怒吼了一句:“还不打?”话音未落,父亲已一脚把我踹出几米远。我狗啃泥般跌倒在马路上,居然不知道疼,因为我知道父亲爱我。

前几年,我离婚,一人带着孩子过活。年底扫灰,父亲怕我一人爬梯子会摔跤,也怕我累着,七十多岁了,仍大老远坐车从乡下拿来笤帚、草帽,帮我扫灰,爬窗洗抹。连弟弟都说:“我们家,只有父亲是任劳任怨的。”

父亲待我比亲生女儿还好。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没觉得自己寄人篱下。我撒娇、任性,甚至飞扬跋扈,有时心里恼火了,还直呼过父亲的大名。这主要归功于父亲为人的善良与宽容。

原先还不觉得父亲有多么崇高、伟大,自从前年,我再婚做了后妈,才知道,一个人要克服人性里的自私与不自觉的血脉之爱有多难,一个人要让他的养女待在身边宛若亲生有多难。我愈来愈钦佩我那老实缄默的父亲。

我想,也许身为铁匠的父亲知道,一块坚硬的铁,黧黑中透裹着银亮,锻打时显现出延展,它本身是不会说话的,只有被锤打成锃亮的刀、剪、犁、耙时,才有它说话的分量、存在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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