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废墟上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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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想念一个叫安蓝的男子,是狠狠的想念,然后彻底的将他遗忘,锉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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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在哈根达斯。他们第一次抛开身份面对面地坐着,是她主动约的他。两年了,她想他们是该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她不想伤害他,而是想拯救他,亦是拯救自己。
她点的是哈瓦那黄昏,光影处是芒果雪芭和橙汁苏打水荟萃的金黄,薄荷叶映出一夏的清凉。可是在暮秋微凉的季节里,她单薄的牙龈和时好时坏的胃并不适合冰激凌的决绝,只是她深谙自己需要这样的冰与冷让自己镇定。他只要了杯咖啡,便安静的坐在那儿,看落地窗外行色匆匆的行人,看道路两旁叶子渐黄的柳树,看手中缓缓搅动着的曼特宁,惟独不看她。
她轻启丹唇:“安蓝,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对吗?”
“是的。”他眼睛放光,像突然被注入了提神剂,浑身散发着活力与精神。
“那么,我们握手言和吧。朋——友!”她把朋友两个字重重地分开说。
他爽快的伸出大手和她握了握。笑意盈脸,诚挚地说:“溪歌,我很高兴你长大了。”
“谢谢。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你看,我二十岁了,大二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对面富丽考究的婚纱店里,橱窗里挂的是显眼的carlopignatelli婚纱裙,那层层叠叠的“荷叶”,大量的褶皱、钉珠,梦幻曼妙的薄纱,温婉的让她仿佛有了清风撩起裙裾轻轻触摸皮肤的感觉。久久地,然后她转回目光郑重地注视着他,漫不经心地说:“我男朋友叫昂,你可以解脱了,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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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在四年前。九月,是个美好的季节。
她是刚从中考考场苟延残喘过来的高一新生,十六岁的花季少女,穿着白色棉质连衣裙,扎着马尾辫,芬芳的像朵百合。踏着明媚的阳光一路跳跃着来到报到处,向他——未来的班主任递上分数条和录取通知书。
他俯垂的眸子迅速的从分数条上掠过她的名字,溪歌。哦!是班里分数最高的那个学生。他不可否认的是他终于等到了她。他抬起头,是张干净略有沧桑的脸庞,她微有震慑,那两泉深邃的幽潭一定隐匿了太多的故事。而在他看来,她的眼睛是多么的可爱啊,顾盼间流光异彩,曳曳生姿,孩子气的纯洁慧黠。他们都在静静的审视打量着对方,良久。俩人相视一笑,有微风拂过,布谷鸟在校园的广玉兰树梢上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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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
她站在地铁的站口,看着地铁缓缓到站,门开启,神色淡漠的人群走下地铁,又一群神色淡漠的人群涌入。这个长火柴盒永远做着同一件事,安于现状,乐此不疲,就像他,二十岁考进大学,二十四岁毕业,二十五岁回到家乡小城那个曾经就读过的中学任教,二十八岁与同校的一个女老师结婚,是个安静的女孩,没有太多的思想,单纯的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风暴。三十岁,有了儿子,却也失去了妻子,难产而死。三十六岁,单身六年,第一次遇到她——沈溪歌。
那个散着薄荷清香的夏日午后,她把全班的周记本送到他的办公室,她像只小兔子似的一蹦一跳的飞奔进他的办公室,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如此渴望的见到他,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的心情总是抑制不住的欢愉起来,更何况,他给她上周的周记里下了这样的评语:溪歌,你是个才思敏捷的孩子,我一直是那样的欣赏你,也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你把你的想法告诉了我,我很高兴可以分享你的心情,而对于这件事,老师的建议是——长大了,等你长大了,你的心意仍旧如此的话,那么对他表白。现在,老师要你好好学习,心无旁骛的努力学习,你可以做得到,对吗?
她在上周的周记下面用铅笔附上了一行小小的娟秀的字迹:老师,我想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我要怎么办?老师,请帮我。她只是和他玩了一个小把戏,她在问他,她要他做决定。“好吧,我等,等到我长大的那一天。那么他就再也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她把这些话写在这次的周记里,而他是否可以明了呢。
门没有关,微敞着,她轻轻地走了进去,环顾四周,蓦地,深深的失落感像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在心底深处蔓延开来。他怎么可以不在?她把周记本放在了办公桌上,本欲就此离开,可是,她被一阵轻轻的呼噜声绊住了脚步,她循着声音绕过一排书架,书架后的长椅上,他正闭着眼睛香甜的睡着。她看见阳光下他的两弯长长的睫毛在眼底上投落下来的弧影,像抬眼看星空,钴蓝的天幕下,弯弯新月般楚楚可爱。她笑了,倾城的笑。静静的凝视了他一会,胸中激越起千万层的浪花,红晕迅速的爬上了她的脸,泛滥开来。她有片刻的恍惚,然后轻轻地俯下了身子,把自己虔诚的唇点在了他的鼻尖上,飞一般的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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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麦里传来了《保镖》里的主题曲——I will always love you。她把音量放到了最大化,让惠特尼·休斯顿高亢的声音穿破她的耳膜,穿透她的神经末梢,在整个身体里荡彻激越起来。电影的结局,弗兰克·法默与雷切尔·马罗在风中紧紧的拥抱,音乐响起,所有人都默默的为他们祈祷,祈祷他们的爱情神话经久不衰……
她快分不清了那些往事是否真实的存在过。高二那年的春天,草长莺飞,丝绦拂堤,落红如雨。班里组织春游,他提着水壶去取水,她不自知的也拿了一个水壶,跟在他的后面。她追上了他:“老师,我和你一起去吧。”他望了望她,笑着颔首。
在小溪畔,他们一起俯下身子从波光潋滟的清水里汲水。他们的脸靠的是那样的近,似乎近在咫尺。她的脸有微微的发烫,她想这一定是阳光太过猛烈的缘故,她抬起头望着他低垂的侧脸,锐利的轮廓,刀刻一般,在阳光下有金黄的色泽,让她不能呼吸。像是感应到了炽热的注目,他也抬起了头,火花电石之间,她心跳擂鼓,脸颊绯红一片。她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一千年,一万年。是他先收回目光的,他站起了身子,挺了挺脊梁,用盖子把水壶口拧紧,声音略带嘶哑:“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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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P3里的歌切换到《Shape of my heart》,“And if I told you that I loved you ,You‘d maybe think there‘s something wrong,I‘m not a man of too many faces ,The mask I wear is one ”当荧屏中Mathilda轻轻说:Leon,I think I’m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LEON被牛奶呛住,那液体撒了一地。她怎么也不会忘记当时自己的心是怎样的怦然而动。如果十二岁的马蒂尔达与四十岁的莱昂之间真的可以产生爱情,那么她与他又为何不可呢?她十八岁,他三十八岁,二十年而已,只是二十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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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大通知书到来的那天,他打电话给她。她雀跃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我马上到。”这个漫长的高三假期,终于有理由去见他了。
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大阔步的走入他的办公室。他的笑容堆满了整张脸:“溪歌,祝贺你,你真是非常的优异!老师为你骄傲。”
她接过通知书,看也没看就利索的塞进包里,然后猛地抬起头来,骄傲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安蓝,我要告诉你,我爱你!”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她竟然叫的理直气壮,叫的自然而然。
他睁大了眼睛看向她,本能的要反驳,可是她那高昂着的真诚的脸庞竟然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深深的闭上了眼,大大的吸了口气,轻轻的诚挚的说道:“溪歌,我欣赏你,我总是惊叹我们是如此的相知,我总是在想人生在世,知己是这样的难求,我是如此的珍惜你我的友谊,请你,请你一定不要来破坏它。好吗?”
“不,不仅是友谊。是你说的,等我长大了,我就可以表白了。现在我十八岁了,考上了大学。你还有什么理由来拒绝我呢?老师,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你可以否认吗?”
“我喜欢你,喜欢你的天真烂漫、细心敏感、才气逼人。可是这种喜欢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溪歌,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只是朋友,你懂吗?”他焦灼地解释着,眉头深锁。
“不是,不是这样的,你在逃避。你不肯面对自己的内心,你是伪君子,你懦弱!”她歇斯底里的叫着。她觉得他站在一层厚厚的雾帘后渐行渐远,她就快要看不清他了。她紧紧的咬着嘴唇,想要抑制自己悲伤的情愫。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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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地铁的站口,站在午夜骄嚣的风中,站在黑暗交织的尽头,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思绪的逆流。终于,那泪,再也止不住了。一切都是幻觉。
她想,时光总是骗人的,有些感觉不管是对是错,都已无关紧要了。是谁说的——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我们疼痛的单薄青春。而那些过往,终是要停泊在时光的废墟里,被时光一点一点的埋葬。
她想起昂灿烂的孩子般的干净笑靥和那句:溪歌,要是累了,就回来。
她想她真的是累了。她默默的离开站台,给昂打电话:亲,鸟儿想归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