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人相信，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条“爱之血脉”，直直地通往心脏。

——题记

1.

哓，再次看见你时，我正在我的“魔戒”中餐馆门口签收面粉。我对那位送货的帅哥说谢谢，眼睛无意向他身后一瞥，便看见你跳下6642路绿色巴士，扯着初春的散淡阳光向这边走过来。你瘦了，下巴长了森林一样浓密的胡子。隔了七年的恼人时光，我还是在第一眼就认出了你。

1999年冬天，当苏哓在绿色的603路车上握住偷包贼的手腕时，我眼里都泛桃花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这么英勇的男孩就像东北黑熊一样，濒临灭绝。

可是当身高不足一米七的小偷掏出匕首时，苏哓居然把手放开，跳下车象征性地追了两步便停下来目送小偷离开。那时候我正站在离他们两米远的地方，小偷跑过我身边时我想都没想拔腿就追。

把那个LV包还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包的主人是苏哓的女友，我抡起包来就打。苏哓跳着脚威胁：“疯女人，再打我就还手了啊！”真是笑话，一个敢独自追持刀歹徒的强悍女子，难道还怕如此孱弱的威胁么？我打到手软。然后把包扔还给他，扬长而去。

其实大多数时候，我还是一个温婉的女子，所以后来在西方哲学史的公共课上遇到苏哓时，我微微有些脸红了。世事真是奇妙，原以为是初次相遇，却原来早已在进行了大半年的课堂上擦肩而过无数次了。我走向苏哓，他殷勤地把身边的座位擦了又擦，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命运躲在缘分的身后偷笑。

再后来，就是我跟苏哓的前女友在吹着冷气的KFC谈判了。1999年的KFC对我们来说还是一个安静且有格调的地方，我们都想像文明人一样去解决问题。可是最后还是吵起来了，那个女子细眉细眼，却是寸步不让：“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啊？就为了一个假LV包我就得把男朋友让给你这个乡下丫头啊？”我也怒了，拍着桌子大喊：“他不爱你了不要你了，你这个北京野丫头搞搞清楚好不好？”那一架吵得酣畅淋漓，出了KFC两个女孩便直奔路边的烤肉摊，拼酒拼到我大吐，她大哭。

苏哓，后来想起年少轻狂的时光，印象最深刻的居然不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而是那晚与阿黛摇摇晃晃走在马路上，那时候学校周围还没那么多高楼，沉黑的天空下视野开阔，阿黛裸露的胳膊在一堆发情的母蚊子里上下挥舞，慷慨激昂地大喊：“莫依依，你的下场肯定会和我一样！”

2．

我背过身去，生怕怦怦作响的心跳被你听到，可是你一点都没有注意，你眼里似乎只有怀里的那个韩国女孩。其实我知道，恋爱中的男女都是听不到看不到的。

我生命中最璀璨的日子，就是千禧年了。我和苏哓浓烈而高调地恋着，好像为这一场相遇，足足等待了一个世纪。

那一年流行情侣对戒，我和苏哓兴冲冲跑去饰品店，殷勤的店主为我们一一试带，可是凡是我能套进去的对戒，都可以在苏哓的无名指上转呼啦圈；凡是苏哓合适的对戒，我用了吃奶的劲都塞不进去。我恼得直想哭，我从小跟爷爷练武，劈过砖练过掌，怎么可能有苏哓那富家少爷般纤细白嫩的手指！

苏哓说没关系，我在戒指上多缠几圈细绳就好了。可是我不要，我不要这种需要勉强和负累的戒指，那时候我以为爱情就是恰到好处，就如苏哓肩膀的弧度恰恰可以吻合我脸颊的弧度，我的手心刚好可以贴紧他的手心。

出来饰品店，我为了空荡的无名指沮丧，踢踢踏踏走在马路上，苏哓的手机来了短信，我凑过去看，是阿黛的：“苏哓，你放我这的T恤什么时候拿回去？”为了这条短信，那天我们在马路上结结实实吵了一架。

两天后苏哓买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大奶瓶求和，里面有307枚硬币，是我们相识的日子。我决定原谅他，学校附近有座小山，我罚他把我从山脚背到山顶。

我伏在苏哓的背上，毫不客气地打量他自称性感的锁骨。苏哓说，你的口水都流到我身上啦。其实我只是贪恋这个男孩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奶香混着烟草味，是我最安心的所在。爬到一半苏哓就嚷着背不动了，把我扔在半山腰。我咬牙切齿说，苏哓，你一辈子都不会再找到比我更轻的女朋友了，我才八十斤。

苏哓，我到现在才明白，那时候，即便我们的爱情轻得像空气，你也是背不动的。

3．

我吩咐厨师大宝，在你要的干笋牛腩里多放辣椒。大宝说，干笋牛腩是不放辣椒的。我说没关系，这位客人会喜欢。大宝果然下了重辣。我躲在木栅栏后面看你的背影，左手海水，右手火焰。

春天来了的时候，我说，我们同居吧。一个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是一件多么值得羞耻的事情，可是打着爱情的名义，我是骄傲的。苏哓说好。从中午去哪个食堂吃饭到暑假去哪里旅游，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去哪里苏哓都说好都会陪着我，所以又怎能怪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会这样子陪我一辈子呢。

那个时候，苏哓身上显露了一个男人所有的本性。他会在我跟房东吵架的时候把我拦在身后，也会把臭袜子到处乱扔。我像个小妇人般忙忙碌碌起来，而惩罚他的方式也变成了往菜里放辣椒。蜕变为女人的过程使我心情愉快，我在拖地板的时候哼着歌，在洗衣服的时候把泡沫弄得到处都是。有时候我像苏哓的小母亲，有时候像他的小女儿。我缩在他的怀里入睡，安稳得一觉到天亮。

有一天苏哓说大学毕业后父母要送他去韩国留学，于是我买来《蓝色生死恋》的原声碟，陪他一遍一遍看，常常半夜醒来，电脑还开着，我们已经东倒西歪地睡过去了。月光在苏哓的挺拔的鼻梁上跳舞，他的嘴角流着口水，我总是揣测，他是不是梦到宋慧乔了。

我是目光短浅盲目乐观的小女子，他要去韩国，我就跟着他，天涯海角，不离不弃。甚至那时候在看CCTV-4的国际新闻之后，我还会留意一下首尔的天气预报。

不久苏哓报了一个韩语班，每个星期天都去上课。我一个人去海边，想起恩熙曾在一棵树上写下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于是便用苏哓的瑞士军刀在石栏杆隐秘的部位小心翼翼地刻下一个“苏”字。

这比一棵树更长久吧，苏哓你知道么，海边，石栏杆，我曾为你许下一个海枯石烂的誓言。

你吃着干笋牛腩，除了频频喝水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我悚然一惊。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在我们身上刻下了怎样的痕迹，而我们又各自改变了多少呢。我已经不是那个漂亮嚣张的女孩了，你也不是那个不能吃辣的心事重重的男孩了吧。

当苏哓说要走的时候，我把那个装满硬币的奶瓶摔在地上，瓶身立刻蜿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硬币噼里啪啦跳出来，我蹲在一堆亮闪闪的硬币里，哭都哭不出来。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选择大三离开，我再任性，也不能丢下爸妈和学业就跟苏哓跑去首尔；一个人去就去吧，一定就要分手么？

苏哓把我搂在怀里，除了“对不起”和态度坚决的分手什么都不会说。我把硬币一个个捡起，545枚，一场持续了545天的爱情幻觉，用尽全部力气，然后和青春一起灰飞烟灭。

辣椒失去了惩罚的意义，爱情也早已是面目全非了吧。我本想要你勃然大怒叫经理，然后优雅得体地走到你面前。还是算了吧。八年前那个年轻蓬勃的女子从阿黛手中把你抢过来，八年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留在一个带着明显整容痕迹的韩国女子身边。这就是天意吧。太阳快下山了，我的女儿要放学回家了。

4．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外贸公司，锋芒褪去了许多，有时候周末会约阿黛喝下午茶或者逛街。没有爱情，日子波澜不惊。偶尔做白日梦，也是中了一张去首尔旅游的飞机票。

两年之后我接待了一个三十岁的韩国客户，陪他去海边散步，忽然想起很久之前那个“苏”字，于是在他去厕所的时候俯下身子在那些石栏杆的底部一个一个找。居然找到了。韩国人回来的时候我正撅着屁股泪水涟涟，他立刻也趴在地上，看到那个“苏”字，说：“莫小姐爱上我了？我中文名字是苏醒。”

再后来我就嫁给他了。他有一个女儿，是前妻难产留下的，为了纪念那个女子他曾发誓此生再不要孩子。而我因为在你走后不久做流产手术时大出血，此生也不能生孩子了。这也是一种恰到好处吧。我终于有了戒指，婚戒是在周大福的香港总店定做的，亦是恰到好处。有时候看着戒指就会彻心彻肺的疼，我想，无名指果然是有血脉通往心脏的。

在结婚的前夜阿黛告诉我，当年苏哓每个星期天不是去韩语班而是去医院，而后来去韩国，也不是留学，而是做心脏手术。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苏哓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不能去追小偷，所以不能把我背到山顶。

我没有办法恨阿黛，所有的事情她都了如指掌，未曾撒谎也未曾挑拨离间，只是恰当地选择了说出真相的时机。这是我从她手中抢走苏哓的报应吧。我又如何能恨她呢，当年做手术的时候，是她一直陪着我，借钱替我交住院费。她失恋的时候，亦曾抱着我痛哭过。这些年，我们早已习惯了互相取暖。

苏哓，只是不知道阿黛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女儿。是的，我确信是女儿，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梦到她，她小小的手掌放在心脏的位置，一遍一遍告诉我：“妈妈，我的心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