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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9日。守护

发布时间:2022-11-27 14:06:50

1

吗啡的效力持续了36个小时,从6月18日上午十点多钟,一直延续到次日晚上10点钟。可能是由于第一次接受注射吗啡的缘故,它令人不醒,居然使一个人长时间地处于静默的、看不出痛苦的、只有呼吸的状态中。但是,医生和护士的解释是别样的,他们说,吗啡只能止痛,并不能使人昏迷。这就意味着,病人目前所处的状态,极有可能是“肝昏迷”,与注射吗啡无关。护士进一步指点说,你们应该不停地唤她,甚至掐她,使她疼痛;否则的话,她很可能就一直这样昏迷下去,不再醒来,直至死亡。

这是19日晚上8点钟左右的对白。随后,我们在病榻边努力地呼唤,使劲地掐。

对于一个已经处于生死临界点的病人,我们这般地掐,这般地折磨她,是不是已经非常不人道了?可以想见,我们这样做,已经不是为了减轻她的疼痛,而是在制造或增加她的痛苦。——我不明白,我们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

也许仅仅是为了使她醒来。

终于,约摸过了两个小时,她醒来了。

确切地说,醒来后的我母亲,仍旧处于半昏迷状态中。

2

我不善于写散文。我目前发稿最多的,是小说,中篇或者短篇,另有一些零散的随笔。我对散文一直抱着敬畏的态度,以为那是文坛大家之所为,不是我辈可以随便涉足的。

但是,6月19日这天的晚上,我在医院,在母亲的病榻边,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我想写一篇散文,为我行将远去的母亲,用我的文字,为她送行。

母亲的渐行渐远,在我们兄弟姊妹四人中,损失最大的,应该是我。我不仅失去了我们兄弟姊妹人均一份的母,更失去了一位读者。

文章发表,是给人看的。恕我无名,我的小说当然不会产生什么影响。猜想中的读者,一半是漠然的,一半是厌倦的。只有我母亲,儿子发表的文章,她篇篇都看。文化程度不高,只上过几小学,有些字还不认识。所以看了也就看了,提不出任何意见来。惟其沉默,才显出她的忠实。当然,她也有说话的时候。她说:“这个‘许篓子’还真有意思。”“许篓子”是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所以,我一直以为,我最忠实的读者,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母亲。

6月19日。我知道,其实在这天之前,之前的50天,我已经没有读者了。

3

母亲的病来得非常突然。

4月份,她觉得胃疼,到了月底,我们催促她去医院检查。去了,胃没有问题,问题在胆管。简单的检查之后,医生嘱其住院。当时我们都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我甚至还参加了一个同事女儿的婚礼。5月份,检查结果一项一项出来时,我们一家人才知道麻烦大了。一个可怕的病,胆管癌。

医生摇头,当着我们兄弟姊妹的面,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地走吧。

我一直不相信,母亲会这么早地“走”。她的实足岁数是69岁。虽然瘦弱,体重只有七八十斤,但精神尚好。55岁以前,母亲的身体是结实的;一场类风湿,使她的体质大打折扣,体重也直线下降。年轻人开玩笑说:“李妈妈,有钱难买老来瘦。”她自己也说:“就是,有钱难买老来瘦。”所以,不仅是我们,连她自己,也想不到这么快就已经踏上了“走”的路。

我们一直瞒着她,只瞒她一个人。虽然躺在病床上,起不来,但她并不糊涂,急着要了解自己的病情,因此老是在问:“怎么会是胆管堵塞呢?”我们的搪塞显然不能令她满意。后来,她似乎知道,从儿女口中已不大可能寻到确切的答案了,便不再问我们,而是背着我们,问那些远道而来的老家的亲戚。

她的身体,却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大踏步地消瘦下去,像所有的晚期癌患者一样。由于胆管被肿瘤堵塞,胆汁分泌不出来,她遍体焦黄,已经给我们的视觉产生出了骇人的效果。

4

现在,让我们回到6月19日。

6月19日这天,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个为人母的女人,因为得了绝症,在医院里过着可以数得出来的日子。这一天可分为三个阶段:此前,为了解除她的病痛,在我们的要求下,护士为她注射了吗啡,这天的整个白昼,我们在病榻边守护,守护她暂时安静的灵魂。晚上,经护士指点,我们开始唤她,掐她,以便使她疼痛,由疼痛中醒来;结果她真的醒来了。醒来后的母亲,接下来的这一夜,半睁着眼,半张着嘴,又重蹈覆辙,回复到了先前的痛苦状态中。

我曾读过黄仁宇先生的著作《万历十五年》。明万历十五年,并没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黄先生只不过是剖取了万历十五年这个横截面,通过这个切面,来阐述明朝的zz、经济、文化、军事等方方面面。我是照搬了黄先生的写作手法,截取了母亲短暂病史中的这一天。6月19日,与此前的18日,与此后的20日,其实都没有什么质的区别;只不过,这一天,一个儿子,面对自己行将远去的母亲,突然有了为她写一点东西的欲望。

就我个人而言,母亲的这一天,它的意义远比万历十五年重大,重大得多。

5

我曾经私下分析过父母这两个家庭的血性,我觉得它们的反差异常明显。总体上来说,母系一族是刚性的,父系一族是柔性的。父系的柔性表现在温和,理性,讲大道理,得让人处且让人上。母系的刚性则表现在坚韧,吃苦耐劳,不畏强势,讲起话来口无遮拦上。他们的性格遗传给儿女,就使得我们的性格朝中性发展,没有显明的特色,人际关系基本正常,各方面都不至于犯大错误。

母亲心性要强,在她年轻的时候,这一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文革”期间,父亲受到冲击,被抄了家;为避祸,母亲带着四个儿女离开南京,躲回老家。那时候我才3岁,由哥哥背着,一行五人乘火车到徐州,再转长途汽车到丰县,之后再步行几十里路,去乡下。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路况不好,条件恶劣;更主要的,是全国都处在武斗的狂热氛围中。可以想象,一个30岁刚刚出头的妇女,拖儿带女,前途将是怎样的迷离与不测。

若干年以后,母亲对我妻子说:“你们现在,带一个孩子都累成这样,你们差远了!”这话说得直捷了当,似乎不耐听,但事实就是如此。

然而后来,也就是近十来年,母亲却一改昔日要强的性格,变得宽容大度起来了。这是多年来与儿女和儿媳、女婿不断磨合的结果,是一种无条件妥协的姿态。唯有一人,她还坚持着要占他的上风,那就是我父亲。

母亲性格的重大变化,可以理解为儿女的胜利,更可以理解为儿女的失败。

6

如果说母亲是在有意识地扭曲自己的性格,那也不见得。在邻里之间相处上,她不仅讲究分寸,还讲究艺术。这么多年来,每迁新居,我们和邻里都相处得十分融洽。我记得三十年前,有一次我舅舅从老家开汽车来,带了几筐梨子,当晚我们就分头行动,一家一脸盆,将梨子分去了大半。后来搬了家,与南方人处邻居,包了饺子,也送过去一碗。关系虽然处得好,却不狂热;可以理解为北方人的热情和诚恳。所以自始至终,都没有物极必反的情形出现。

6月19日,白天,有不少人来医院看望我母亲。这时候,我母亲正在“肝昏迷”和吗啡的双重作用下,迟迟不见醒来。印象深刻的,是我母亲住处旁边楼上的一个老太太,80多岁了,由另外一个老太搀扶着,来到病房。一阵诧异,接下来我们是一阵惭愧,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老太太姓甚名谁。最惭愧的应该是我了,为了孩子上学,这几年我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老太太抹着眼泪,善解人意地原谅了我们的无知。

楼下做小生意的一对夫妻,是在傍晚时分赶到医院来的。虽然面熟,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姓。他们说:“你妈这人可好了,我们来看看。听讲她不能吃东西了,我们就没带东西来。”——人已经到了,我们还要他们带什么东西呢?一对下岗夫妇,有这份心,大老远地跑到医院来,我们已经很知足了。

7

我们坚持每班两人,每天24小时在医院守护。可以找护工的,我们没找;我们知道母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10天后,也就是6月29日,二姐在医院值班,发来一条手机短信,说旁边一床的老太不行了,回家去了。我正在单位上班,回了一条短信,问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半小时后二姐才回复,说不必,只是心里不好受。我关了门,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发呆,良久,才回了一条短信:“三楼婴儿出生,四楼病人危重,一生一死,天意吧。”

每天来四楼肿瘤科,都要从三楼妇产科的门前经过。生和死,竟如此近距离地相依。

这天晚上,我们开始准备布置灵堂事宜。老衣是在前几天就已经备好的,像片也已经放大了,并且加了黑框。晚上我打电话给南京江城诗社的社长李静凤,要她帮我考虑一副挽联,挂在灵堂上。李社长问我母亲的具体情况,我说70岁不到,没有多少文化,属于一般家庭妇女,连名字都那么普通,陈素英;但我就是想给母亲选择一副挽联,雅气一点的。很快,李社长发来手机短信——“节届中天慈云已杳;魂归地下懿范长存。”

这挽联很中我意,次日,我和南京的书法家王宠浒先生联系,求其书写。王先生当天就在林散之纪念馆写出此联。

这时候,母亲还能睁眼看我们,虽然已经讲不出话来,但我们跟她讲话,她也知道,并且费劲地点头。两米长的挽联就铺展在旁边的病床上。我希望奇迹出现。想象中的奇迹,就是母亲在我们的搀扶下突然站起来了,也和我们一道欣赏书法家凝重而飘逸的书联。

奇迹是不可能出现的。医生早就告诉我们,她的病,已不可逆转。

8

在医院,我们曾不止一次地和医生探讨过母亲的病案。

晚期患者,开刀只能是一种尝试,风险太大,倒在手术台上再也下不来,也是极有可能的。那么不开刀,选择化疗和放疗呢?这两种手段对正常细胞的杀伤力是强大的,很多病人匆忙地离开这个世界,癌病本身是一个因素,药物毒副作用的影响,起的作用更大;就我母亲的身体状况,医生不敢贸然施治。治疗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中医也是一条可行之路。我们又回过头来寻求中医,把希望寄托在从北京到南京来讲学、会诊的专家上。但是,中医是一杯水,面对熊熊燃烧的满车干柴,一杯清凉的水又能解决多大问题?

痛苦却是持续不断的。在我们的要求下,医生开出了吗啡针剂。

这是相当矛盾的一个心理过程。从医生角度讲,一方面,对于顽症他们束手无策,一方面,救死扶伤又是他们的天职,其结果,是明知病人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仍旧从病人家属口袋里大把地掏钱。就病人家属而言,关键是要救人,钱都是由人而来的;当然,理智的家属会想,在病情已不可逆转的前提下,延长病人一天生命,是不是就意味着延长一天病人的痛苦?

可想而知,我们的心理是极其矛盾和复杂的。在嘱咐医生加大药量,增强治疗力度的同时,为了减少母亲的痛苦,又要求医生注射吗啡,使母亲彻底走进虚幻的世界。

9

十五天以后,也即7月4日,凌晨,1点34分,母亲撇下我们,走了。

我们一直都在她的床边,守护着,直至她溘然停止呼吸。离开我们时的母亲,是安详的,脸上的皱纹稀释开来,不再像此前,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一副言犹未尽的痛苦样子。

两天以后,在殡仪馆,我们再次见到了母亲。当工作人员把我和哥哥领到工作间,让我们对化妆签署意见时,我看到的母亲,模样似乎已经变了。两天不见,她仿佛变黑了,人也更瘦了。老实说,当时我对化妆师是抱有想法的,我想他为什么不能把母亲脸部的油彩涂得更亮一点呢?

但是后来我自己说服了自己。——这也许就是母亲的本色,是她这一生的总体色调。化妆师或许是高明的,他懂得色彩与人生的关系。

这是个雨天,包括后来的去公墓入葬,都在雨中进行。拿参加者的话说,叫老天垂泪。但我不相信这种说法。我坚持认为,我是一个比较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包括神,我都不信。公墓的位置很好,是我们事先选定的。打眼望去,远山,近水,还有众多的母亲的新邻居,都在雨雾中朦胧着,不甚真切。仪式进行得简单而庄重,这是我们所希望的。

捧着母亲的骨灰盒,捧着即将下葬的母亲,我不禁潸然泪下。我想母亲就这么走了吗,再也不需要我们守护了吗?

10

天黑的时候,我坐在写字台前,耐着性子写小说。儿子坐在旁边,赶做着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小房间里静静的,只有我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母亲不知是何时进来的,坐在床沿上,似乎在看着我,然后又看她的孙子。我们都很专注,没有时间跟她讲话。坐了一会儿,可能她自己也觉得无聊了,站起身,轻轻地走了。我知道有个人从我身后走过去,也知道那是我母亲,但是我没有过多地想这件事。包括后来,也一直没有多想。

我在写东西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比如抽烟,喝咖啡。但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在敲击键盘的时候,嗑起了葵花籽,而且嗑得津津有味。葵花籽的香味是平淡的,接近于中国人对感情的理解。当然,这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习惯,不嗑也行。有那么两次,我在打开电脑前,看到电脑上放着塑料袋扎好的葵花籽。我问儿子,谁买的?儿子说,奶奶买的。我一边打开塑料袋,一边开电脑。老实说,我同样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件事。包括后来,也一直没有想过。

母亲虽然已经走了,但在我的意识中,她始终没有走,就站在我的身边,跟我说话,絮絮叨叨的,或者干脆就保持沉默。我知道她的沉默是不甚情愿的,又想说话,又怕说多了,打断了我的思维。更多情况下,我觉得母亲仅仅是出了一趟远门,需要在外面多呆几天。我想再等一等,等一等她就会回来的。

饭菜做好了,吃过了饭,我要洗碗,母亲说:“你放那儿,你忙你的去。”母亲的声音还在,徐州侉音,几十年都无法改变的,一直在厨房里萦回。

11

诗人北岛写过一首短诗《一切》,“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最后这一句,以往读来并没有什么感觉,以为它是大白话;现在,我想起这首诗,想到这一句,我理解了它的深意。

天黑以后,在母亲的灵堂前,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的时候,哥对我说,有些事情,是要慢慢体味的。

这话与北岛的诗如出一辙。

母亲离去得很平淡,一切都在我们的预想之中。可是,不管那场景多平淡,在儿女眼里,总是惊心动魄的。虽然惊心动魄,但在我们这个岁数上,却没有了天塌下来一半的感觉。总之脑子里空荡荡的,需要安静。所以,我们兄弟姊妹的态度是一致的,没有必要在她走后,把仪式搞得轰轰烈烈。所有的仪式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死者长已矣,有许多话,除却生者不谈,我们又能向谁去述说?

独自一人的时候,关上门,静下心来,想另一个人,想一个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人,想我的母亲。我的感觉会由淡而浓,由浓而浓烈,最后是浓烈无比。这时候,我会一个人悄悄地流泪,没有一点儿声息……等一切都过去了,又恢复了平静。

平静下来了,可以打开门了。我走出去,走在不安分的马路边,看路上麻木的车辆和人们,与他们一道麻木。

12

有一种鸟,我没有见过;或者见过,但无法将它的外形与它的啼声对号入座。这鸟的啼叫声既单调又婉转,是千篇一律的“哆来哆”。以往在早晨,四五点钟的时候,一觉醒来,看窗外,天正蒙蒙地显着亮,没有一点儿声音,突然就传来了这鸟的啼叫,单调,却好听,那么明晰,隔一阵叫一声,又隔一阵叫一声。于是想,这鸟是凄婉的,它好像正在述说一个道理,只因为是鸟语,我们听不懂罢了。

天,就在它的啼叫中渐次白了。

那天在公墓,在雨中,我又听见了它的啼声。我的心不禁为之一抖。这么圆润的“哆来哆”,在这时候传入我的耳膜,它意味着什么?

我不可能把母亲想象成那只啼叫的鸟。但是我知道,母亲还没有活够,至少,对于生命的将要走到尽头,她还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短短的两个月,66天,时间太紧迫了,太仓促了,甚至没有给她预留出考虑生死的闲暇。关键在于,她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毛病,治治就会好的,在能够表达意愿的时候,始终配合着我们,吃药,想着能够开刀,能够使胆管不再“堵塞”。她始终不知道自己已经得了不治之症。

母亲不畏死。但是,对于与这个世界的两相遗忘,她是心存遗憾的。

13

6月19日。——对于这一天,我已经不能作更多的回述了。

母亲躺在病床上。世界在她儿女的眼里是那样的小,小到只有一张病床那么大。那天晚上,她被我们唤醒或者掐醒后,一直就处在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中。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她的瘦弱的、皮包骨头的胳膊,都在不停地摆动,干瘦的手在空中不停地抓。虽然无力,但几乎没有停歇。

她想抓住什么呢?她想抓住生命吗?世界之于她,所有的路都断了,都已经到了尽头;她不是那只凄婉的鸟,她没有翅膀,她已经站在了世界的边缘。

我们只能轻握着她的手,顺着她的手的走势,把它放下来,放在床上或枕边。虽然耐着性子,不离左右,但我们知道,这种守护,是多么的苍白无力。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她在守护着我们,直到我们成年以后,娶了妻,生了子,她还在坚持守护着我们。现在,轮到我们守护她了,我们能守护得了吗?

6月19日。——多年以后,这个日子或许会成为一个概念,简单的概念,被众多的日子追赶、打发掉;这个日子可能被我记住,也可能被我遗忘。在我记住的时候,我会穿过虚无的空间,悄悄地回望一眼,静静地想一些事。

我相信,在我的回望中,这个日子会突然定格,幻化成一只鸟,以它独有的声音,召我去天上,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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