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之蚁
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他35岁,妻子在女儿两岁的时候遭遇车祸,撒手人寰。后来陆陆续续也有介绍的,都因为他还带着个女儿,见一面就没了结果。她则因为丈夫的背叛,不顾肚里还有待产的孩子,坚决地离了婚。媒人把各自的情况介绍给对方,两个人见了一面,她看他人老实憨厚,觉得靠得住;他看她温良少语,是个能过日子的人。彼此也都没什么意见,把两床铺盖搬到一起,就算结婚了。
那是1980年的农村,家家户户都穷,他更是家徒四壁。冬天连条绒裤都穿不上,没有棉鞋,就在单鞋里塞一些破棉絮取暖。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脚从塞满破棉絮的鞋子里伸出来,粗糙的脚面上东一块西一块,都是冻伤后红肿的硬块,心就是一疼。第二天,她用自己的私房钱给他买了新棉花,白天赶夜里赶,3天后,崭新的棉鞋便穿在他的脚上。她从娘家牵回来一只奶羊,精心喂着,每天早上能挤一小桶羊奶。自己舍不得喝,都送到奶站,换个块儿八毛的,慢慢攒着,便有了他的绒裤和女儿的花衣裳。他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只是“嘿嘿”笑着,很暖的滋味,从脚底一直升到心窝。他想,这就是家的味道吧:有女人,有热腾腾的饭菜,还有这从外到里的暖。
半年后,她生下儿子,他欢喜得什么似的,为她端吃端喝,为孩子洗尿布,整整一个月都没让她下炕。她奶水不足,孩子饿得“嗷嗷”直哭。腊月天,滴水成冰。他敲开河面上的冰块,守了一天,才抓回几条一寸多长的小鲫鱼,为她炖鲫鱼豆腐汤喝。孩子半岁的时候,开始施行计划生育。别人家都是女人去做绝育手术,他怕她痛,瞒着她自己去做了。她知道后,骂他傻,你就不想要个自己的儿子?他喝着她喂过来的青菜鸡蛋粥,憨憨地笑着说,闺女小子咱都有了,还要啥?她的泪落进碗里,嘴里还是骂他傻,心里却知道,这是个真心疼惜自己的男人。
开始的时候,他们住的是窖洞,一家四口挤在一起。后来,他们商量着盖两间房子。可是没有钱,拿什么盖呢?好在那时候城市里到处都在拆迁重建,他们从废墟上把完整的砖头和瓦拣回来,自己砌房子。他拉土,她搬砖;他砌墙,她和灰……俩孩子也懂事,跑来跑去地给他们端茶水递毛巾,一家人忙得热火朝天。
就这样,半年后,他们的新房子砌成了。虽然连个院墙都没有,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路人的目光之下,可是他和她,都觉得很幸福。她扯了一块印着竹子和小鸟的布做了窗帘,晚上拉下来,挺拔的翠竹飞翔的小鸟,映得满屋子的清雅灵动。他把家里的碎铁废钢筋都找出来,背了一袋子出去,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一张床——是他自己焊的。他又砍了两棵大树,做了两张桌子两个大柜子。隔两年,她卖了三窝猪仔,抱回来一个电视机。他们像小鸟儿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地衔泥搭草,家便渐渐有了家的样子。
他凭着电焊的手艺,先是在工厂里做临时工,后来自己在城里开了个杂修铺。生意忙,每天很晚才回来。她把孩子们都安顿好了,便坐在灯下等他回来。他回来了,她为他端盆热水洗脸洗脚,香喷喷的饭菜也端上了桌。他一边吃,一边把口袋翻个底朝天,把一天赚的钱,分文不少地交给她。这一年到了年底,他们俩算了算,居然攒了一万多块钱。
孩子读初三那年,原来的房子已经捉襟见肘。他们便合计,再重新盖一套房子。这次手中有了积蓄,他们请了工人,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一幢漂亮的两层小楼便拔地而起。房子交工那天,他拉着她,楼上楼下一遍一遍地看。她说,到时候把沙发放这里;他说,再买张席梦思,放那里;她说,楼上这间做闺女的卧室;他说,西边那间做儿子的书房……最后两个人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阳光直直地射进来,照着两人疲惫而兴奋的脸,她对着太阳摊开手掌,金黄的光线停留在她的掌心,温暖和幸福,就那样触手可及。
他们的女儿没有读大学,高中毕业后去父亲的店里帮忙。女儿比他会经营,把门面扩大了,又找了个会修汽车的师傅,招了两个徒弟。经营项目增加了,重新做了招牌,成了很正规的一个汽修店。店里修车的师傅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技术好,人也朴实。和女儿相处久了,两个年轻人便在私底下爱上了。他们俩也没异议,挑了个吉利的日子,把女儿风风光光地嫁了。
儿子高考那年,发挥失常,没考上。孩子倔,自己接受不了,留了张纸条,只说想出去看看,就离家出走了。他们找遍了亲戚朋友,都没有。她急火攻心,人就倒了,躺在床上,不停地说胡话。他一边照顾她,一边在车站、街角、IC卡电话上,到处都贴了寻儿启事。他嗓子哑了,出了满嘴的燎泡,半边的脸也肿了,几天的时间,人就瘦得脱了形。半个月后,儿子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她扑上来抱住儿子就哭了,他手中的木棒扬起又放下,终究没舍得打下去。
第二年,儿子以出色的成绩,考取了千里之外的名牌大学。
这样又过了几年,他们的女儿有了自己的女儿,儿子大学毕业,在城里买了自己的房子安了家。他们留在那套老房子里,种菜浇花,含饴弄孙,生活就像流淌的乐章,一路“叮咚”地往前赶。
他们26年的婚姻生活,像这世上很多平凡的夫妻一样,有磨难,有贫穷,有快乐,也有幸福。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对对方说过爱,只是努力地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就像两只小小的蚂蚁,一点儿一点儿为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忙碌着,从青丝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