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咳嗽来思念
父亲和母亲是一对战斗家。
这是母亲自己说的。想来也是,他们结婚四十多年了,在我们有记忆的日子里,家里一直没个消停的时候。俩人从来都不像是一对夫妻,而是一对生活的仇人。在老天不赏脸一口饭都不给吃时他们与贫苦斗,在物资匮乏生活困难时他们与拮据斗。在战胜了苦难和岁月联为一体的对手之后,我们大了,而母亲和父亲的对手变了。母亲实在找不到目标,就把对手转到了父亲身上,大吵三六九,小闹天天有。而父亲呢,父亲和烟斗。
父亲把烟一根一根一包一包分解燃烧,一一吸进他的肺里,吐出烟雾的时候,他欣慰地微笑,似乎自己一直是个胜利者。终于有一天,他的嗓子先举起白旗,变得特别脆弱,特别容易咳嗽。天气变化、辛辣油腻甜、情绪骤然转变,这些都成了对手。也就是说,父亲遇到了反攻。乱箭一来,父亲就要抖起身子,把肺翻出来咳嗽,让自己紧缩成一小团。这时的父亲看起来像极了一卷皱了的纸,柔小脆弱,和我们小时候眼里高大伟岸的父亲截然相反。这让我们心惊胆战,想帮个忙都不知道从哪下手。
而母亲此时则谨小慎微。父亲的每声咳嗽都像是她也在用力,父亲咳嗽过后,她比父亲显得还累。家里只有这时才是和谐的,他们矛头一致,和咳嗽斗成一团。父亲蜷起自己,巴不得血液都停止流动,把所有的力气用来咳嗽,似乎咳嗽就是他的盾,能挡住所有对手的袭击。但他这只能算是防守了,疲于防守。而母亲则抚后背、递纸巾、端茶倒水送药。可一旦父亲的咳嗽见好,家里短暂的温馨转瞬即逝。似乎那一会儿的慌乱和担忧倒成了祥云,只能笼罩一会儿,总是要飘走的。阳光过去,阴霾照旧。
父亲的离去,还是因为他的咳嗽。其实他每次咳嗽,我们都会异常揪心,害怕他会因为哪一声咳嗽太剧烈而停止了呼吸。担忧时间长了,才慢慢习惯。但是,真的习惯了,他却因为一次很平常的咳嗽,忽然就离开了我们,没有预兆,甚至都没给我们告别的时间和机会。去世后,父亲倒慢慢舒展了,身子不再佝偻,脑袋也不再紧缩到胸前,一下显得他高大安详了许多。他的神态显示,他的离去让他终于战胜了咳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而母亲和我们,却要一下子面对从此寂静下来的房子。家里没有了喋喋不休的争吵,没有了扯人心脏的咳嗽,我们手足无措,而母亲则空落起来。她像一个拳击运动员突然失去了对手,落寞地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舞台。她没法再战胜父亲,更不可能战胜父亲的咳嗽,她没有目标可以征战。她慌了,慌得很。
我们尽量抽时间回家陪母亲。我们力所能及地制造着快乐与和睦的温馨,而母亲却像个旁观者,双眼空洞,似乎她早就看穿了我们的做作,以及营造出来的假大虚空。显然,我们不是母亲的武器,更成为不了她的对手。我们颓然地离开,像落荒而逃一般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没有对策,我们坐在一起忽然发现,我们是如此不了解母亲。再去看母亲时,我们倒安静了许多,就静静地看着母亲,看岁月和孤独在她脸上又增添了多少痕迹。母亲反倒精神了一些,似乎我们的安静是她胜利的结果,我们诚实而本色了。
微笑之后,母亲轻轻咳嗽了起来。我们悚然一惊,母亲也咳嗽了?再听,不是,母亲的咳嗽不是肺里的抽搐,她在学习和模仿着一种声音。没过几天,我们惊讶地发现,母亲已经把咳嗽像一门技巧一样掌握了。她咳嗽时不蜷成一团,而是在躺椅里舒展着身子,只控制着声音。如果在门外听,我们一定会以为父亲还在,只是又犯病了。
从此,母亲把咳嗽当成了一味缓解孤独的药。咳嗽起来,虔诚认真,似乎在继承父亲的一门绝学,不惟妙惟肖、不青出于蓝,就愧对师门。
开始我们惊愕、酸楚,束手无策。我们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力量能帮得上母亲,只能安静地不出声,看着母亲一边咳嗽一边在脸上绽放出欣慰和惊喜。我们不知道怎样才叫孝顺,我们祈祷母亲能长寿更长寿,把父亲没活够的岁月也一同继承下来。但母亲显然没有这个目标,她的身体很快就虚弱起来,因为咳嗽几乎是她唯一的锻炼方式。
当母亲也离去时,我们不再那么伤心,因为无法接受的心理比父亲离开我们时弱得多了,几乎没有。我们宁愿相信,母亲是主动在拉近自己与父亲的距离。她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战斗中,掌握着全局形势,并且牢牢控制着战斗的结果。是的,她胜利了,我们没有理由悲痛。
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去看父亲和母亲,他们在照片里坦然而欣慰地对着我们笑。他们携手在另一个世界战斗,却让我们成为无法观战的观众。鲜花、眼泪和笑容是我们所有的援助。
只不过,和墓地里大多数扫墓人不同的是,每到最后,我们兄妹三人都会像模像样地咳嗽起来,每个人都力图能和母亲的咳嗽一样。是的,我们一起患上了一种叫思念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