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地伤害了父亲
10年前,父亲在我所在的城市里打工,从事的行业同其他农民工一样,要么修路,要么盖房子。当时他住在我家,早出晚归。迎着曙光轻轻地走,踏着星光轻轻地回。沉重的大梁自行车,沉重的长柄大锨,还有父亲高大瘦弱的形体、轻盈的步履,这是父亲在他人生最后一个春天和夏天的剪影。就是在10年前的这个季节,父亲踏着深秋的落叶再一次来到我这里。他告诉我,他已经规划好了,明年农忙时在家种地,农闲时仍旧出来打工,他说他想去外地,因为那里挣钱多些。但是父亲这次来,却是一个癌症晚期患者。
第二天一早,我和妹妹陪父亲去医院看病,父亲表现得非常乐观。医生让父亲做各种动作,父亲也表现得非常乖顺。后来这个医生草率地说父亲“没病”。从医院出来,父亲笑着对我和妹妹说:“我说我没病吧,能吃能睡,能有啥病!”接下来的两天,父亲都急着要回老家,我想等父亲体力恢复恢复、气色好转好转再回。父亲从不与我犟,很听话地顺从着我。父亲哪里能知道,此刻健康对他来说,早已是江河日下了。10年来,我始终不敢面对一个已病入膏肓的人在从事重体力劳动,那是一种怎样的隐忍与顽强!
父亲没能如他所愿,早些回家耕种那片他没有种完的麦田;父亲也没能如我所愿,气色渐渐红润,精神渐渐饱满。父亲开始一阵阵呕吐,胳膊和腿用他的话说就是“沉得抬不起来”。我和妹妹再次把父亲送进医院。父亲仍旧像个听话的孩子,跟着我们从一楼爬到五楼,又从五楼爬到一楼,血检、尿检、B超、X光透、CT 、磁共振……
接到父亲的“死亡判决书”,我始终没有告诉父亲。医生没有让父亲住院,我和妹妹再次把父亲带到我家,我想跟家人商量一下,再决定下一步如何治疗。我很落寞,父亲也很落寞。我落寞是因为我束手无策,无力回天;父亲落寞,不仅是因为担心病情,更多的是他怕花钱,他不想给他的儿女们添麻烦。整个的春天和夏天父亲都是这样,他极少走进我的客厅和卧室。他可能觉得自己晃来晃去会给女儿添乱,会让女婿心烦。
我把父亲的病情告诉了家人,很快越来越多的亲戚、邻居都知道了。他们纷纷赶来看望,我家刹时变成了一个集市。近道的亲戚来了,远道的亲戚来了,几千里之外他的亲兄弟也来了。生性敏感的父亲,他的身体大厦是被癌魔一点点掏空的,这种可怕的变化,他在中期都是能强烈感受到的。但父亲一直隐忍着。他太乐观了,他一直都是这样,也教导他的儿女这样;他相信一切都能挺过去。父亲心里比谁都明白,他的四个孩子还有一个没有成家,还有一年就要大学毕业,他想象着这个孩子衣锦还乡的时刻……
亲人们围拢着父亲,无边的惊惧也围拢着父亲。肉体和意志都鞠躬尽瘁的父亲如同失去根基的大厦,轰然坍塌:意识混乱,身体僵直,大小便失禁。但他至始至终没喊一声疼,没呻吟过一声。待清醒时,他还会歉意地说:“孩子,弄脏你的被子了!”直到那时,父亲仍在为给儿女添了麻烦而不安!再一次复查后的第三天下午,病入膏肓的父亲正式住院了。父亲的各项生命指标迅速下降,各个脏器功能迅速衰竭,仅仅19天,父亲便走到了他生命的终点。父亲没给自己手术和化疗的机会,父亲也没给他的儿女花钱的机会。
1992年春天,父亲为让即将参加高考的我吃得更好一点,他起早贪黑地忙地里活,想挤出时间出去挣些钱来。临行时,不料被我家那头不听话的毛驴踢着了胸口。父亲一个趔趄坐到了地上,母亲和乡邻们都劝父亲歇两天再去,检查检查看踢伤了没有。父亲忍住两眼泪花,摇摇头,捂着胸口走了。父亲把我的幸福看成了他的幸福,甚至是他追求幸福的硬性指标!
那年高考结束后,父亲给家里写了封信,告诉母亲如果我考上大学,一定要上县城给我买上两身好衣服,在大学里不能让人家笑话;如果我考不上大学,让我一定复习,他在外面挣着钱呢,家里的牛也可以卖掉!是进是退,父亲都想好了;能进能退,父亲都一肩挑了!背靠父亲这座大山,我进退两易,游刃有余。可父亲呢,他能背靠谁,他有办法进有办法退吗?我没能搀扶住父亲孱弱的身体,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在一片绝望、一片汪洋之中挣扎。父亲全身心地爱我,爱得那么不动声色。我却没有学会爱父亲,让他陷入恐惧和绝望的海洋。尽管我知道,父亲永远都不会责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