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的心头成长
她的第一个恋人,是被母亲故意赶走的:进家门不到两分钟,母亲便推了一脸灿烂的哥哥出来,25岁的男子汉,斜斜地仰躺在轮椅上,宛如一个白白胖胖的巨大的婴儿,无邪的目光轮番望着他和她,吮着手指,痴痴地傻笑。
恋人的脸霎时成了一团死灰,转身跑出屋门,她流着泪追出去,却唤不回他一次短暂的回头。她的初恋,不动一刀一枪,便在这尴尬的相见里烟消云散,让泪如雨下的她纷乱的心里恨意丛生。
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个家里的配角。虽然她天生聪明伶俐,却并不妨碍这个傻哥哥成为父母手心里的宝。他除了傻笑和呜哇乱叫之外什么都不会,甚至都不能独自站起来。每当她躲闪着从他身边经过,他总是五指弯曲着,做出一副就要扑过来的模样。她怕他痉挛的手指,更怕他把自己抓在手里,所以总是尖叫着拼命躲闪。每当那个时候,母亲总是一脸怨尤满含深意地看她一眼,长长的叹息里,有种说不出的不满和责备。
一样的撕扯,母亲却从来不会躲避。为他换洗衣服、喂他吃喝或是给他擦脸的时候,哥哥通常会一把扯住母亲的头发起劲儿地摇摆,像玩弄一个可怜的人偶,可是,母亲却从不发火,拍着他白胖的手掌,她怜爱地唤他“乖乖”,看他的眼神,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温暖。
晴朗的日子里,母亲总是想方设法把哥哥背出室外,安置在一个简易的木板床上。他旁若无人地哼哈着手舞足蹈,母亲则搬把小凳坐在旁边,一边缝补着他经常需要换洗的被褥,一边不时地看他一眼,用手帕擦去他滴在唇边的口水,或者抻抻盖在他身上的薄被。年幼时,她曾经特别想融入这片金灿灿的阳光中,让母亲多看自己几眼,或者,也为自己抿一抿耳根的乱发。只一次,母亲便发了火:“别在你哥面前乱晃!你又不理他,为什么还要招惹他?!”她张口结舌地愣在原地,心里第一次有了沧桑的味道:从小到大,是父亲教会她洗头洗衣、涮锅做饭;是父亲去开家长会,下雨时为她送上一把雨伞;她的母亲,眼里只有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忍放弃的儿子,何曾惦记过她这个女儿!
天天,月月,年年,她在母亲的漠视里长大,如今,又要在她的漠视里断送自己的一生。她哭得天昏地暗,冲过去一把掀翻了轮椅……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喊过母亲一声“妈”。
2
再交男朋友的时候,她总是把自己有一个傻哥哥的事当成一件大事来说,首当其冲的表白之后,是惊愕、懊恼、狼狈地撤退,让她在炽热的青春年华里心中渐渐地一片冰凉。
和安宇相识之后,她仍是一连串的家境表白。看着她晶亮透明的双眸,和那对细密的因焦急而抖动的睫毛,他忽然无声地笑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晃动着,宛若照在她黯然的天幕上的灿烂星辰。
安宇跟着她回到家里,母亲一如既往的冷淡,倒是安宇毫不见外地说着天气和家长里短,和母亲一起抱几十公斤重的哥哥出来晒太阳。他孩子一样举着手里的维尼小熊,逗得哥哥呵呵地笑,长长的口水就要滴到胸脯上的时候,他急忙掏出纸巾揩掉,任凭傻乎乎的哥哥抱住他的胳膊左右摇晃,依然不急不恼地和着毫无章法的动作打着节拍。不过是一个下午的时光,智商只相当于一岁多幼儿的哥哥对安宇竟有了少有的依恋,他起身走的时候,哥哥含混不清的声音里是压制不住的惊恐,双手伸向他的方向,把一个“抱抱”的姿势,固执地坚持了几分钟之久,让人看了心酸得几乎流泪。
她的母亲在她停步以后,又追着安宇送了老远,夕阳淡淡的光辉里,她看到母亲携了他的手娓娓地说着什么,脸上,是她记忆中不曾见过的开心的笑容。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悲哀:自始至终,母亲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感觉,她最在乎的只是她的儿子,就连女儿唯一的爱人,也因为傻儿子的喜欢而被她愉快地接受。
她毫不矜持地答应了安宇的求婚,她只想把自己赶紧嫁掉,离开这个伤心的家。
别的女孩儿哭嫁,她偏要笑容灿烂地离开。她笑着挡开母亲伸过来的握着梳子的手,明知道母亲是想最后一次为她梳理头发,她仍然硬邦邦地开口:“不用,我自己来!”母亲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转过身去迟疑了一会儿,又捧来艳红的头花,讪讪地站在她身后。她旋风般抢过去丢在桌子上,笑着扬起脸说:“我的东西,不用你管!”
她终于打了一个胜仗,在跨出屋门的刹那扬眉吐气似的回过头去,却见欢声笑语中的母亲正独自倚在门框上哽咽,50岁不到的年纪,头发却已花白,那两行淌在脸上的晶亮的泪水,让她没来由地心中剧痛,她叹息着安慰自己:母亲伤心的原因,不过是这个家里,从此少了一个能帮她照顾儿子的助手。
3
第三天回门,她携安宇买了父亲爱吃的烤鸭、鸡翅和红酒,又为哥哥准备了成套的毛绒玩具,唯独没有送给母亲一丝一毫。饭桌上,她大呼小叫着为父亲夹菜、敬酒,把母亲一个人冷落在清冷的厨房里。
过了好长时间,母亲才坐到饭桌旁,一口菜刚送到嘴边,哥哥在里屋忽然尖叫起来。母亲扔下筷子就跑,冷不防被放在地上的凳子绊了一下,瘦弱的身躯几乎跌倒。她正好在旁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母亲的胳膊,一路趔趄着来到屋里。
哥哥正呜哇乱叫着撕扯一团不小心留在他身边的卫生纸,洁白的碎片到处飞舞,像一只只失却了灵魂颜色的蝴蝶。母亲扑过去抱住哥哥的脑袋,从他嘴里掏出一大把纸团抛到地上。哥哥则急吼吼地抗拒着,扯住了母亲的头发。
母亲挣扎着叫他“乖乖”,说:“妈知道你饿了,这就喂你吃饭好不好?好孩子听话,都怪妈不好,忘了给你喂饭。”
这么温暖的话语也不会唤醒哥哥懵懂的心灵,他流着口水尖叫着扬起手来,抖着一绺从母亲头上拽下来的头发,白的、灰的、黑的发丝在空中飘扬,如同一根根皮鞭抽痛了她的双眼。她第一次为母亲的付出流下了眼泪,心想:养育了傻哥哥20多年的母亲,真的是太不容易了,父亲忙于工作,那么庞大的身躯就压在母亲一个人的背上,要吃、要喝、要擦洗、要屋里屋外的折腾,早已耗完了母亲所有的精力,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来爱自己?!
她忽然觉得和母亲的这场战争是那么的索然无味,她黯然转身,走走停停地进了后园。
不知何时,安宇也找了过来,拉了她的手坐在5月阳光下的菜畦边,说:“你妈说得没错,你胆子太小,不但晚上不敢出门,就连白天,一个人也不会走远。”
她愕然地扬起眉毛问他,才知道母亲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谈论的,都是她的从前。
“你妈说你9岁那年,一天晚上不小心碰倒了哥哥的药罐,既怕挨训,又不敢独自出去躲。只好一个人在角落里哭,眼睛肿了好长时间,她让我晚上尽量别出去应酬,多在家陪陪你;你妈还说你心眼特好,从小就知道吃亏让人,有好吃的,总是留给你哥……你受了委屈也不说,只会自己躲在没人的地方悄悄地哭,她让我以后遇事多问你几声,要多体谅你;她说你最爱吃粽子,可小时候的一场胃炎让你的胃受了伤,吃一个没事,多吃就会胃痛,嘱咐我记着提醒你……”
她听着听着,眼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泪光中是母亲把粽子装进筐里悬在房梁上的情景,当时,年幼的她自以为是地认为,是母亲怕她贪吃这些甜甜的粽子,不能留给哥哥,才处心积虑地把它们挂在她达不到的高度,为此,她偷偷地恨了母亲好长时间。她想起9岁那年的夏夜,她打碎药罐躲在草棚下的木板后不敢出来,父亲急匆匆地要出去找,母亲追出来吼:“别管她,爱去哪儿去哪儿!”那一刻,自己小小的心里装满了巨大的悲痛,无论从哪个角度思量都觉得她不是自己的亲妈,现在终于明白,母亲不急着找她,是懂得她的心思,知道她胆小如鼠,不会在黑漆漆的夜里离开。
她想起当初父亲用粗硬的手掌搓洗她的头发,是因为母亲的提醒和督促;她想起父亲为她送的小花伞,一直是母亲在她用完之后小心地收起、保管……只是,她实在想不起来,在过往的日日、月月、年年里,筋疲力尽、近于冷漠的母亲,是如何见缝插针地保存起有关她的点点滴滴的。
4
走的时候,母亲正忙着为哥哥换弄脏的衣衫,是父亲送他们出门,在等车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小颜,你不该记恨你妈。她是个明白人,知道只有接受了咱们这个家庭的人,才会真正地爱你、疼你。她说安宇心地善良,不嫌弃你哥,是真心对你好……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她总在我耳边唠叨,说这辈子欠你太多,一定要为你找一个最好的爱人,在你的后半生里,替她好好地照顾你……”
她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忽然明白了许多: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是角落里的小草,在母亲的冷漠里寂寞地生长,现在才知道是自己错了,母亲从没停止过对她的爱,在不幸的夹缝里依然把她种在心头,努力为她营造着最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