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女儿沙颖川
高高细细的个子,长长的脖子,纤纤的手脚,乌金子的发或高挽、或瀑披着,面目也清秀可人。她是个缩小版的美人儿,像个尊贵的小公主,任谁见了也不能不放软目光,嘴角露笑。
事实上,她的爸爸、妈妈也是把她当做公主来培训的。不说平时,单说星期日吧。除了完成学校的功课之外,从早上七点起,她就开始了在小城里与时间和技艺的周游———上午是钢琴课、美术课,下午是体操课、珠脑速算课,晚上还有英语课。当她拖着疲惫的小身体回到家时,大多已是月上柳梢儿、形容憔悴。可是,如果还有“空余”的时间,她还要来上一个小时的朗诵,或半个小时的莫扎特、肖邦、贝多芬什么的。
因为她在学校是护旗手、是校合唱团和舞蹈队的骨干、是学生会干部、是班长,所以,她要把自己训练成“复合型”人才,所以,一到休息日,她就不得不比在校时还忙。
并不只是她—个人辛苦,为了照顾好她的饮食起居,她的妈妈———被当地人称为“崔大美人儿”的妈妈,才三十几岁,就早早地内退回家,先是开起了美术社,后来又开了一间鲜花社。那几年,正是人们渴望美并开始实践美的大好时期,崔大美人儿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在有品位的单位领导、法人与两个店之间游走。渐渐地,在那个城区,她家的两间门市已相当知名———就像她的女儿那么知名一样。
当初,为了女儿能够出人头地,她甚至在选择行业上也颇费了一番心思。美术与鲜花,想想都让人心中美滋滋的呢,“这对孩子潜移默化的影响非常重要”。她经常这么说,因为她为女儿设计的目标是美国或澳洲的某某名校,从事的职业是演艺或传媒,最次,也得弄个外企的主管当当。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为了女儿,星期日,她把生意交给雇来的小店员,一整天全程陪同着女儿。就在女儿“正在进行”的各种课节期间,她也不忘加强自身的修炼。她并不像有的孩子妈妈那样仨一堆俩—伙地叽叽喳喳、东家长西家短、孩子丈夫婆婆地没完没了,而是从自己的小坤包里拿出《通往哈佛之路》之类的书,背过身去独向一隅,一言不发。
在家里,只要女儿在家,她就要放轻脚步、不说脏话、偷偷地练习英语单词。偶尔,还动笔抄写一些精美的小短文。甚至,正与他们家老沙热火朝天地干着架呢,忽然听到女儿放学的声音,他们都会主动地忍气吞声,并挤出灿烂无比的笑容。但是,初二的某一天,女儿却忽然失踪了!
没有任何理由———如果非要深究出理由不可的话,恐怕就是她“说”了女儿一句———这次月考,女儿不再是群龙之首,而是退步了三名。
这也算理由?
接下来,热锅上蚂蚁的日子可想而知。他们的生活从每日的诗情画意,变成愁云惨淡。起初的四处奔走、寻找还是秘密的,不管怎么说,说出来总不像受到嘉奖那样风光,总是让人瞠目结舌、说三道四的事儿。之后,他们的耐心和焦心已容不得他们遮遮掩掩,遍寻了所有的亲戚朋友而无踪影之后,干脆开始发传单、打广告、上网发帖,还跟着有影儿、没影儿的“疑似”千里迢迢地去确认。最后,甚至连美术社和鲜花店也关门闭店。老沙也从供销社回家当起了专职爸爸。可是,叫他“爸爸”那个人在哪儿呢?孩子啊,你是这样……还是那样……了呢?后面的空格,也只能在脑子里猜测,有谁“敢”、有谁“忍心”填写出来呢?
之后的几年,他们生活的主要任务、全部意义,由原来异常单一的“打造国际型精英人才”变为“寻找女儿沙颖川”。
那是一个下着清雪的寒冷早晨,老沙裹了件破棉袄,按响了我家的门铃。开门时,我几乎认不出是平日里衣着得体、言谈有度的老沙。好像他的话也冻住了。在沙发上坐了好一阵,老沙才嗫嚅着说出来由———我们终于听明白了,他是来借钱的。为了女儿,他们已花光了半辈子的积蓄。一说话就脸红,那么实诚憨厚的一个人却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不会换算,当时的那些钱,相当于现在的多少,但是,我们毫不犹豫地拿了出去。那时,其实我们也不富有,刚刚起步的工厂正缺血一样缺钱,但还有比救孩子更重要的事吗?
又是多年过去了,大约我们也有些老了,常在吃饭闲谈、回首往事的间隙想起老沙,想起他们不知所踪的女儿。但是,竟不忍打个电话问问:孩子找到了没有?哪怕轻声地问。只是我们偶尔见到老沙时,从他茫然无助的眼神便知道情形依旧。
可是,那一年———那一年到底是哪一年呢,我倒是忘了———在人群中见到老沙,我们谈一些别的事情,没提他借的钱。可是顺便地———我只是顺便地问了一句能够让他想起借钱的引子。没想到,万万没有想到,老沙低着的头含混地点了点:回来了。更没有想到的是,老沙的表情平静如水,仿佛说他去了趟菜市场又回来了,那么简单。天啊!我大张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拢,眼珠儿也转不动,真不知道该用问号、感叹号、还是省略号来续接我们下面的谈话……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那个曾经公主般鲜亮、可人的漂亮女孩儿漂泊在外数年,有过怎样不堪的际遇,有着怎样的身心摧残、思想变化和精神的履历,更不知道她是怎么跋山涉水地回来,回到她自己原来的生活中———对于那些曾经的痛苦与磨难来说,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奇迹!
那天,在夜市的一角,我看到—个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在鸡蛋壳上画着京剧脸谱。我认识他,他原来是京剧院的演员,演了一辈子戏也没演上主角。但是现在,他的京剧脸谱已卖到国外去了。不过,他偶尔还会安静地坐在那儿画画的,并视心情也有可能会微笑着白送路过的某个小孩一个老旦或小丑。
没有任何关联,莫明其妙地,我却忽然想起老沙的女儿。也许,噩梦已回到过去的梦境,她已经修复好身心的创伤,开始新的生活……或许,在一群群快乐的售货员、服务员、打字员、话务员、幼儿教师……当中,有—个就是她;或许,她本来就应该那样平常、平实而快活、忙碌着。即使遇到一点小麻烦、小挫折,也像太阳雨,下过就下过了,而不是摧枯拉朽的山洪或台风……
其实,我们不应该强加给孩子更多的要求和奢望。孩子是生命的延续,决不是翻版。高高在上的,往往是我们可敬、可爱而可怜、可叹的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