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极为传统的中国男人。他的思想不但异常保守,就连性格都不留余地地保存着中国封建男人的霸道。他常对喜好顶嘴的我恨恨地说:“老子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每次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都会暗自在心里喜悦,我明白,父亲一旦争论到这个份儿上,八成是恼羞成怒、黔驴技穷了。当然,我不会再加以陈述,因为只要再说一句,哪怕是无伤大雅的一句,我都会遭来一顿疾风骤雨的“毒打”。我只是默默地告诉自己,好样的,这次,你又胜利了!

就这样,我和父亲的争斗,轰轰烈烈地延续到了高中毕业。不负众望,我考取了外省的大学。父亲咬牙杀了家里那头养了一年多的肥猪,摆了几桌酒菜,请了乡亲。当夜,他喝得烂醉如泥。

桌上,乡亲们都客套地说:“嗨,你家闺女可真厉害!考了个这么好的大学!祝贺祝贺。”他一面端着酒杯吆喝,一面红头涨耳地站在人群里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教育出来的孩子!我可是有一套呢,哈哈……”

临行前,父亲沉默了一整晚。我说:“爸,我明天就走了,你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说的吗?”他笑笑,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旱烟,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对我说:“朝兰,在外面,可千万不能像在家里一样,不能和长辈吵架,知道吗?但是,要是谁主动招惹了你,那爸爸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我靠在父亲的肩膀上,还未听他将那些唠唠叨叨的话说完,眼泪便簌簌地掉了下来。

他说:“傻丫头,哭什么,你迟早是要回来的,又不是上战场!”那夜,我第一次发现,在我的生命里,原来父亲的位置,从来没有因为这些年的争吵而减轻丝毫,反而,让我更深刻地懂得了他的良苦用心。

很多年后,我进城找了工作,将父亲接了过去。他每周都执拗着要回乡里看看,说祖宗八代都在那儿,怎么能说丢就丢?

小区的老头们闲聊,问父亲:“你这辈子都去过哪些地方旅游呢?”父亲每次都只是笑笑,不语。

这些年,我光顾着自己的人生前途,把父亲给遗忘了。譬如,不曾带他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曾带他去听听大海的涛声,不曾给过他在人前炫耀的资本。

如今,他再不会因为与我意见不合而用那句话来说事儿。他兴许已经知道,他这一辈子,仅仅只是在大山与这座小城之间来回徘徊。

“老子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这句话,成了他一生的病痛。他老了,就连真正走过回乡的小桥,都必须小心翼翼地挪动。他清楚地明白,我所见到的世界,是他在脑海里都无法想象出的繁华。

为自己的儿女趟出更多更长的桥,这才是父亲一生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