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母亲的心,以及,她和母亲这些年来相依为命的日子,又何尝不是一首春江花月夜,悠扬动听的令她流连忘返呢?

·1·

小米9岁时就知道,母亲是因为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才需要长期坐在轮椅上的。

但是,无论是做饭、炒菜、料理家务……母亲都能坐在轮椅上轻松自如地完成,只有在上厕所或者洗澡时,才需要人帮一把。而这个人,有时是小米,有时是已经出嫁但时常回来探望的小米大姨,或者楼上某位邻居阿姨、姐姐。

母亲性格温和,邻居们有事无事总喜欢来坐一坐,家里总是热闹的。

母亲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据说,母亲的琵琶是从小米的外婆那儿学来的,又据说母亲15岁那年,还代表市里到省城参加民乐演奏获得过金奖。——这些,都是大姨告诉小米的。所以,后来,不仅母亲教小米学琵琶,母亲还教别的孩子琵琶。

每逢周末周日,总有七、八个孩子们被大人们带到小米家,母亲便教那些孩子弹琵琶。小米家只有50平方米,一室一厅一卫一厨,在酱油厂职工宿舍区的一楼,是小米外婆留下来的。房小人多,便显得更加狭窄。但那些人并不计较,这时候,母亲总会以一曲《春江花月夜》作为开场白。

“江楼上独凭澜,听钟鼓声传,袅袅娜娜散入那落霞斑斓,一江春水缓缓流……”母亲爱边弹边吟唱。清冽悠扬的琵琶,婉转柔媚的歌声,一幅清秀的山水画卷便在小米他们面前徐徐展开……往往,母亲一曲终了,掌声四起时,是小米最自豪的时候。

所以,10岁以前,小米认为,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并没有什么不好。

·2·

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坐在轮椅上的不好,是在小米10岁那一年。

很冷一个冬天,那天下午,母亲不知道怎么回事,亲自到距家有五站路的那所小学接小米放学。

天冷,母亲摇着轮椅、下半身盖着一床毛毡被子出现在小米面前,还兴奋地喊着:“小米!小米!”立即引来纷至沓来的各色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小米突然有些尴尬,然后,一个男同学突然冲着小米说:“原来,你妈妈是残废的。”

就像一语惊醒梦中人似的,其他同学都“喔”了一声,大声嚷嚷:“原来是残废的……”然后嘻哈着散去。

后来,同学们总喜欢冲小米喊“残废妈妈”,他们嘴里吐出这个词语时,脸上荡漾着轻蔑、嘲笑的波澜。有调皮的男同学还坐在椅子上,用某件外衣什么的盖在他们的膝盖上,学着母亲那天来学校的情景,扬着手喊小米的名字……难以言说的痛和自卑感,就是这样在小米心里生了根。

小米拒绝上学,想:如果我不上学,她的残疾就不会被同学们经常用来做嘲笑我的工具吧。

母亲却急了,拿了小米铅笔盒里一个长而窄的尺子,抽小米的掌心,说是惩罚她不上学。尺子重重地落下来,很疼,小米承认自己是一个受不了疼的人,所以,她拒绝上学的真相从她哇哇的哭声里跑了出来,末了,她还边哭边说:“我想像别的同学一样,有一个可以走路的妈妈。”

母亲愣了愣,手中挥舞着的尺子停了下来,一刹时,母亲的哽咽声骤然响起。小米吓了一跳,自己反倒不哭了,手足无措地望着母亲。

母亲见了,竟又笑了,说,妈没事,好吧,今天就别去上学了,但你要给妈弹一曲《春江花月夜》。

小米也笑,脸上还有泪的痕迹。母亲在小米6岁时,就已开始教她弹《春江花月夜》了。在家里弹琵琶,总比上学被同学嘲笑好多了。于是,那天,小米为母亲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虽没有母亲弹的那般纯熟、流畅,可是,母亲没有责怪,“……芦荻岸边,惟有渔火点点,伴着人儿安眠。春江花月夜,怎不叫人流连。”母亲轻轻地吟唱着,小米和母亲相视而笑。

·3·

后来,小米当然还是要上学的。

每天,母亲仍然教小米弹琵琶,周末周日仍然有一些孩子们来小米家向母亲学习琵琶。有时,小米惹母亲生气了,最终,总是母亲要求小米弹一曲《春江花月夜》作为和好的前奏。

日子孜孜不倦地生长着,小米以为,她和母亲会永远这样相依为命的。

小米上初中那年,15岁,大姨带了刘老师来家里。

刘老师是小学音乐老师,高而瘦,总爱眯着小眼睛笑。刘老师离过婚,后来一直没有再娶,据说业余喜欢给报纸写些“豆腐块”,又据大姨说,他是听了同行谈起母亲,执意要旁人介绍认识母亲的。

刘老师第一次到小米家,母亲突然变成了一个满面绯红、神情羞涩的老少女,小米却没有理他,装作没听到刘老师的招呼。于是,刘老师嘿嘿地笑着,笑声里透出尴尬,母亲忙着打圆场,说:“不好意思,她的脾气都被我惯坏了。”

其实,母亲并没有把小米的脾气惯坏,她只是对刘老师有一种说不出的嫉妒和敌意,她不愿意见到他。

但刘老师渐成小米家的常客。送煤气、送米、修理门窗、换保险丝、炒菜、做饭……他总会抢着做。即使如此,他每次来,小米仍当他透明,不和他说话,摆脸色给他看,甚至有事无事和母亲吵几句。母亲当然看出了端倪,她又沉默了好几天。

一天晚上,小米上晚自习归来,刚到家门口,就听见母亲说:“以后你还是别来了,我们的事就算了吧。”

接下来是刘老师焦急的声音:“你是为了小米么?她迟早要长大的,要离开你的身边,而你迟早需要一个男人照顾的呵。”

母亲叹了口气,好一会儿,小米才听到她说:“算了,等小米长大了再说吧。”

刘老师再也没说话,好一会儿,小米听见他的脚步声走向门口,她赶紧装作刚回来的样子进家,一眼便看见母亲红着眼圈,呆呆地坐在轮椅上。

晚上,小米辗转反侧许久才睡着。

很晚了,母亲还在客厅里看电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睡至后半夜,小米起来,发现母亲已坐在轮椅上睡着了。电视没关,满屏幕刺眼的白,母亲低垂着头,光静静地映在她的身上,是那么地孤独和寂寞。那一刻,心酸像惊蛰之后的春雷,隆隆地从小米的心里越过,她呆呆地在母亲面前站了许久。

·4·

第二天下午放学,小米去了刘老师的那所小学。

刘老师很吃惊。小米没理会他的吃惊,一字一顿地问他:“刘老师,你真的会对我妈妈好吗?”

“当然,因为你妈妈值得我对她好。”刘老师沉吟了一下,说。

值得?小米的心一动,想,这是一个多好的词呵。是的,像母亲这样一个美丽、自强自立的女人,当然应该值得有更多的人来爱她、照顾她的。于是,小米望着刘老师微笑起来。

两个月后,母亲和刘老师结婚了。那天,母亲坐在轮椅上,穿着上面绣有一只凤凰的大红绸旗袍,喜气四溢,婚宴上的压轴表演,是小米和母亲合奏的《春江花月夜》。

“看,月上东山,天宇云开月散……”母亲的吟唱犹如一首天籁之歌,所有的来宾听得如痴如醉。小米边弹边望着母亲,母亲的脸焕发出明净而又清丽的光,连带着小米的心也明净清丽起来。

小米喊刘老师做“刘爸爸”。母亲第一次听到时,牵着小米的手,哽咽地说:“谢谢你。妈相信他的为人,他一定对你也很好的。”

小米笑了笑,说:“妈,只要你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说:“其实,我更在意你的心情。妈盼着你将来也遇上一个好男人。”

后来,小米一家三口过了3年快乐的日子,然后,小米考上了大学。到外省上大学的前一晚,小米和母亲再次合奏了《春江花月夜》,这一次,刘老师成为吟唱者。

“……芦荻岸边,惟有渔火点点,伴着人儿安眠。春江花月夜,怎不叫人流连……”清冽悠扬的琵琶曲,在浑厚的男中音伴唱下,有一种奇特的韵味。左邻右舍全来了,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有邻居大声说,真是幸福的一家呵!

母亲望着小米笑,一脸的幸福。小米紧紧拉着母亲的手,泪光闪烁,此时,她的心里满载着幸福感,小米想,这个家真的是最幸福的家,她和母亲会永远拥有这样的幸福的。

·5·

但走的最快的,往往是最美好的幸福。

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小米和几位同学到深圳找工作,刚到达深圳没几天,便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

母亲是从轮椅上摔下来,摔成重伤的。那天她独自在家,不知道怎么回事从轮椅上摔了下来,等刘老师从学校回来,把母亲急急送往医院,母亲已经因延误抢救时间,陷入重度昏迷中。

小米赶回家的第三天,母亲才稍微有些意识。医生却说,这是回光返照。小米听了,心重重地一坠,而更让小米意外的事情,是在母亲回光返照的时候,示意大姨,把一样东西递给小米。

那是一个小小的玉坠,大姨把她递给小米,又看了看母亲。母亲微微地点头,大姨才告诉小米,其实,母亲不是她的亲生母亲。23年前夏天的一个下午,母亲摇着轮椅到宿舍区附近的一家超市购买日用品时,发现了被抛弃在路边、只有半周岁的小米,当时,她的襁褓里只有这个玉坠,应该是她的亲生母亲留下的……

“这么多年了,妈直到现在才告诉你这件事,你不会怪妈吧?”母亲虚弱地问小米。

小米又惊又痛。她怎么会怪母亲呢?!如果母亲不把她捡回来,这辈子,她俩就不会成为母女。小米跪在母亲的病床前,哭着说:“妈,我怎么会怪您呢……”

母亲微微地笑着,笑意浅淡地闭上眼睛。两天后,母亲在昏迷中去世了。

母亲葬礼的那天,小米为母亲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再也没有人能像母亲一样,和她合奏《春江花月夜》了,小米孤独地抱着琵琶,流着泪边弹边唱:“……芦荻岸边,惟有渔火点点,伴着人儿安眠。春江花月夜,怎不叫人流连。”

是的,小米心中,一万个明白,其实,母亲的心,以及,她和母亲这些年来相依为命的日子,又何尝不是一首春江花月夜,悠扬动听的令她流连忘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