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芭蕾
1.
又下雨了,丝丝缕缕,从灰蒙蒙的天空牵扯到湿漉漉的地面。
我不喜欢雨,就像妈妈不喜欢杨钊,没有理由,就那么格格不入地厌烦。
妈妈站在雨中,撑一把带蕾丝的天堂伞,狐媚地笑,小熙,还缺什么?我和你柳叔叔给你买去。我嘴角一仰,不必,我安好,什么也不缺。
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是满满的痛。缺什么?我缺若干年前丢失了的家和爸爸妈妈的关爱照顾,谁能帮我买回来?
雨越下越大,慢慢有水珠儿顺着我的脸庞滑下来。我的眼神飘得很远,仿佛看见了我的爸爸,在雨的那头对着我招手,脸上是充满希冀的笑容,雨的另一头是晴空,妈妈在阳光里挽着姓柳的那个男人,款款地走来。她的身上,是价值不菲的时装,手腕上手指间的光亮晃花了我和爸爸的眼。爸爸低下头来:你终于不肯给我悔过的机会,也罢,只要你幸福就好,以后,请你们善待我的小熙。
爸爸走了,他的背影定格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年,我12岁。开始从普通的芭蕾舞学校转到专业老师那里系统正规地训练。
从那时起,我再也没见过爸爸,有人告诉我,他出国了。他又和某某结婚了。从那时起,我很少见到妈妈,她只在每个月需要缴纳我的学杂费生活费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后来,有了银行卡,我就更见不到她了。
2.
认识杨钊那年我16岁,正是额发初覆、情窦初开的时候。那天,在排练厅,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没来由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咚”的一声,丢掉了半拍。我就那么傻傻地看着他希腊式的鼻子,浓浓的眉毛,还有一双眼皮深刻的大眼睛。我甚至看到了他的睫毛,很长,微卷。
他微仰着下巴冷傲地站在那里,看教练替他挑选舞伴。那样子,让我想到了童话故事里的王子,眼神犀利地在一群肥环瘦燕中寻找自己的公主。忐忑不安中,我终于在百花丛中脱颖而出,我看见他笑了,嘴角微扬,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对着我伸出手来,你好。
悠扬的小提琴声中,我和杨钊在众目睽睽中翩翩起舞,那是我们即将参赛的节目《化蝶》,虽然是第一次合作,我们却默契自如,像两只振翅的蝴蝶,欲翩翩而去。
过后,教练说,小熙,你知道,你年纪还小,而且,我们有规定,不许恋爱。我将头偏向一边,冷冷地笑。她不该有这样犀利的眼神和洞察力的。
一切都在教练的预料中,我们在紧张的1个半月排练后如愿地拿回了那次大赛的一等奖。也在教练的视线外偷偷地恋爱了。
16岁,我有了初吻,杨钊的唇柔软而霸气,他的睫毛划过我的面颊,像蝴蝶的翅膀。他说,小熙,等我们长大了,就结婚。
妈妈出现的时候,杨钊正拉着我的手在索菲亚教堂门口。他说,小熙,将来我们要在这里结婚。微风吹动了我的长发,盖住了我羞红的面孔,我仿佛看见了未来的我们,身着盛装,在猩红的地毯上走向牧师。
妈妈的震怒是我始料未及的,她很没风度地劈开了我们的手,对着杨钊叫,你是谁,为什么拉着我的女儿。杨钊在她的声势里呆住。她接着叫,小子,以后,离我的女儿远一点,她还小,如果让我知道……我转过头,冷冷地看她,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惟利是图,抛弃了我的爸爸,拜倒在金钱脚下的那一刻,你就没有了母亲的风范,失去了管教我的资格!
我的声音不高,却是字字如刮骨的钢刀,插进了她的心里,我看见愤怒,在她的脸上凝固。
杨钊在拉着我的手离开的时候高声地说,这叫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3.
妈妈再也没有找过我,我的电话也安静着,我以为她会对我兴师问罪甚至发动我的舅舅阿姨来一起管教我的,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这样和她说话。
安静的日子里,我以为她默认了我的初恋。我以为我和杨钊会顺水顺风地相爱下去,会一起长大,相亲相爱,一起变老。
杨钊却在我的无限美好憧憬中离开了。那是一个黄昏,栀子花前,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他说,小熙,无论发生了什么,记住,不要放弃我们的舞蹈,我们一定要跳出我们的未来。我没心没肺地笑,怎么这话像告别啊。事实上就是告别,几天后,他委托门卫给我一封信,信里说,他要去国外发展,对不起,我们结束吧。拿着他留给我的信,我的手和我的身体,抖成秋风里随风飘零的落叶。
我哭倒在排练厅里。一颗心,四分五裂。天崩地裂,我的世界瞬间坍塌。我拒绝吃饭拒绝排练,每天躺在宿舍里昏昏沉沉,梦里,杨钊拉着我的手,翩翩起舞;他的吻,甜蜜而温柔;他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划过我的面颊……我不愿意醒来,想就这样死去。
舅舅的巴掌落在我的身上,这个我从小就怕了的男人,我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恐惧中,杨钊的身影瞬间隐去。他咆哮着,你想死,那就去死啊,我就看你是个没出息的孩子,浪费了你妈的钱,枉费了你妈的心血……我看着他张合的嘴唇,热血直冲头顶。我没出息?从小我就是个优秀的孩子,在哪个老师面前,我不是最优秀的?
在极度的痛苦中我迎来了17岁的生日,那是个没有蛋糕没有陪伴的生日。排练厅我一遍遍地跳《化蝶》,脚尖破了,我看见鲜红的血迹,在光滑的地板上画出我泣血的青春,汗水中,我低语,杨钊,我长大了一岁,你在哪里?
教练站在我面前,温和地笑,小熙,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将来,你会是个优秀的舞蹈家,明年,你就要高考了,如果考上舞蹈学院,你就有机会出国深造……教练意味深长的笑容里,我仿佛看见了杨钊在大洋的那头,在对着我招手。
4.
6年后。
我没有考大学,直接被保送出国。在芭蕾的故乡,我认识了著名的舞蹈家布莱尼,做了她的学生,也终于领略到了芭蕾真正的魅力。
我没有去找杨钊,因为,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沉迷在我的舞蹈里不能自拔。我在苛刻的布莱尼赞许的目光中茁壮成长。
杨钊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岁月里,他如蝴蝶翅膀一样的吻,随着清风慢慢飞远。偶尔,栀子花开的时候,我会俯身捧起落地的花瓣,想着栀子花初开时的离别,一丝疼痛,会涌上心头。
我等待的国际芭蕾大赛终于到来,布莱尼找到我,问,熙,比赛后,你就毕业了,你可愿意留下来做助教?我笑,不。她大骇!为什么,这可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归宿。我看着她,轻笑,不为什么,我回国,是因为那里有我的家。
我终于站在了世界最高的领奖台上,我以一支《天鹅之死》,拿到了冠军。闪光灯、鲜花,瞬间包围了我。布莱尼激动得脸都红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熙,真意外,我们的舞蹈,被你这个外国人跳活了。
领奖台下,布莱尼塞给我一张机票,她告诉我,半个月前就接到了电话,我的妈妈病重。
妈妈,这个被我淡忘了的名字瞬间充斥了我的脑海,她病重?她怎么会病重?她是那样一个意气风发光彩照人的女子。
飞机上,我的思绪飞过云端。江南小镇,一个美丽温婉的女人,她喜欢伞,在她的衣橱里,最多的不是衣服鞋子,是伞。各种颜色,各种样式,遮阳的、挡雨的、蕾丝的、绸缎的……她常牵着她小小的女儿撑着伞走在古朴的青石小路上,路的那头,是她的丈夫,我的爸爸。
太阳毒的时候,雨水大的时候,她会把我抱在怀里,她的身上,永远是淡淡的茉莉花儿香……
忽然发现,原来我从不曾忘记她,她,一直在我的心里,无论她做过什么,她毕竟是我的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飞机的速度这样慢,牵挂和思念炙烤着我的心,我想,从现在开始,忘记过去,开始爱她照顾她。她,老了。而我,长大了。以后的日子,我们俩该相依为命。
5.
雪白的被单里包裹的女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的脸似乎比床单还白。我定定地看着她。她怎么会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是那样美丽的一个女人。
舅舅说,有些话,我该告诉你了,你,已经长大了。你的妈妈,和你的爸爸恋爱的时候,我们是极力反对的。因为,你的爸爸那时候已经结婚生子。为了你妈妈,他不惜抛妻弃子,这样的男人,在我们的眼里,是不可靠的。然而,你的妈妈是那样执着的一个女子,她为了你爸爸,放弃了工作放弃了一切。从遥远的北方投奔了来。你的外婆不放心,才让我跟了来。在你6岁那年,你的爸爸又让另一个女孩子怀了孕。你的妈妈在悲愤中自杀,是你柳叔叔救了她。你柳叔叔当时是华夏集团的总裁,那一年,你刚学芭蕾,你的妈妈说,以后,无论怎样,都要出钱供我的女儿学跳舞,她是个天才……
我瘫倒在妈妈的床前。过去,我的年龄太小,小到记不得很多事,小到不能理解很多事,父母之间的恩怨,我有很多种猜测,惟独没有这一种。
都说女儿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我却是妈妈的孽,这些年,我的莫名仇恨像一把钝刀,把她的心,慢慢地切割开来。
妈妈终于醒来,看着我,她的眼神瞬间雪亮。只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枯干的手指指向一个方向,舅舅把厚厚的一摞信交到我的手上,这些,都是杨钊写给我的信。舅舅说,他是个痴情的孩子,一直在等你。只是,很多年前他就不跳舞了,他现在在做生意。这是他的电话。当年,是我和你的妈妈去要求他离开你的,这虽然是不尊重你的行为,但,是为了你的未来。不知道今天的你,能不能理解。
妈妈的嘴唇扇动着,舅舅附耳。说,你的妈妈,想看你跳舞。
护士小姐拿来了录音机,挪开了空间,我在病房里流着泪翩翩起舞。我的妈妈,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我,像是我小的时候,在老师的指点下,踮起脚尖,伸展身体,她在我的身边,笑。笑容里,是满满的赞赏。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凝固了。凝固在音乐中,凝固在我的舞蹈里。
隔天,报纸头条:著名舞蹈家小熙的母亲因喉癌病逝……
我站在落地的窗前,夜深了,有星星在空中眨眼睛。小时候,妈妈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我抬头向天,寻找,哪一颗,是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