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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哭

发布时间:2022-07-31 08:26:29

舅舅的小名叫小礼子,我叫他小礼舅。我刚刚会说话的时候他去考沈阳音乐学院。他考试走的时候,背一个白布袋。我问,舅舅买粮去么?大家笑,白布袋里的胡琴也叽里咕噜地笑。一考就考上了,全省只考上他一个人。当然没有被录取,那个代,家庭出身很重要。有艺术天分也没有用,没人理会他身上那点独有的、特别的、天赐的东西。

母亲说我那时候不记事儿。我说我记得。小礼舅那时瘦瘦的,后来他也没胖过,瘦得像一竿壮实的竹子。头发短而硬,像剪得整齐的竹根。手指是细一些的竹竿,嶙峋而灵活地移动在另一根竹竿——琴杆上。他和竹子做成的乐器缠绕纠盘在一起,心声、气质、韵味杂糅在一起。

小礼舅一直呆在北方的齐市小城里。后来,不是刘若英的《后来》,他可以有一个工作的吧?但他一直没有正式工作,他那个城市的剧院因为相同的原因不能要他做正式职工,但又舍不得他那把好弦儿,有演出的时候就把他找去,没有演出的时候就让他回家。小礼舅是一个极傲慢、极有自尊心的人,但剧团领导因为演出召唤他,他温顺得很,外祖母管他那状态叫“鼠迷”了,老鼠看到猫吓傻了的意思。如果说小礼舅真的是一只鼠,他不可救药地、倒霉地上了京剧这只猫。

小礼舅心地单纯,是一个泛交的人,周围聚集着一大堆喜欢京剧的人,鱼混杂。他说那些人都是他的朋友,为朋友他可以两肋插刀。我们常看到的却是他的两肋上插着“朋友”插的刀,他会觉得疼,但从不说别人的不是。朋友很多,只是没有姑娘跟他谈恋爱。

小礼舅有演出的时候会带上我。在后台看那些演员上上下下,你方唱罢我登场,很小就体会了什么叫做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把戏当成人生的不只张国荣,小礼舅也是。阿庆嫂和胡传魁在后台是一对儿鸳鸯,两人互相喂饭,怕弄糊了妆,轮流把嘴张得大大的,你一口我一口,亲昵大胆,大家还看得惯。只有团长不喜欢他们那样,看到了就呵斥他们,要上台了知道不,吃吃吃,还能提起气来吗?阿庆嫂一拨楞脑袋,肚子里啥都没有,上台不昏过去就不错了。阿庆嫂喜欢孩子,变戏法似的变出糖来,有时候是爆米花,逗引我吃。胡传魁吓唬我的时候我就往阿庆嫂的怀里钻。沙奶奶是个“各色”的女人,那些画上去的皱纹让人早早地知道了她的未来,我很少和她搭讪。被抢的小民女和一个打鼓的搞对象。她上台从左边跑到右边,中间被匪兵甲抢了包袱,她说一句台词,干嘛抢我东西?匪兵说,抢东西,我还要抢人呐!后面好像还有一句她的台词,说完了她就没戏了。她常带着我站在台边看对面的乐队,那眼神很渴望被打鼓的把她抢了去。有时候她也给我描眉画眼儿抹红脸蛋,弄成个小民女样儿。我问她包袱里包着什么好衣服?她不告诉我。我偷偷打开看,是个破椅子垫,我很失望。小民女看鼓手的时候,我看小礼舅拉琴。

小礼舅有一件黑毛衣,不知道谁给织的,硬硬地箍在身上,袖子都磨秃了,褴褛着一些毛线,舞台暗处,不化妆,脸色黄黯,但我觉得小礼舅是乐队里最带劲儿的人。演出的时候,他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小时候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记忆经过岁月的变形,我看到他把自己的肝肠一寸、一段地都揉进了琴弦和音乐,在样板戏中曲折地化解着自己的血肉和灵魂,而所有的愤怒、悲伤、柔情、欲望都找到了出口,这个出口可能不那么贴切,但有一个总胜于无。

向他学琴的青年常常被他骂,最常骂的内容有两个方面,一是,你没心哪你!二是,下流。

有一个小伙儿拉琴拉得挺溜儿的,弓子来回拽得飞快,嗖嗖的,他脸上显出得意之色了吧?有一次小礼舅给他一顿臭骂,拉得这么下流!又不是卖的。我问,什么是卖的?小礼舅厉声喝住我,不许问!吓得我一哆嗦,脊梁沟都凉了。

另一次,一个白胖的男生来请教,小礼舅不在。我说,你先拉一段我听听。那白胖男生听话地拉了一段。我说,这琴让你拉得跟干柴火似的,我看你今天要挨骂。这是《夜深沉》,要深、沉、远、厚,要有夜里的凉气和水气,是大英雄在一起想大事。前面是我听小礼舅讲给别人的话,后面的英雄是我加进去的。那男孩坐在一堵火墙前面,汗都出来了。我看到他神色不对,便回头。原来是小礼舅回来了,站在那儿听我高谈阔论。我攀到他身上,看到他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泪光闪闪。他抱起我,我搬着他的脖子,他用长满针似的胡子脸亲了我一下。

一天晚上,他喝多酒回来,打开收音机,拧到一个台,是交响诗《红灯记》,听罢奶奶说红灯那段儿。午夜里,收音机少了杂音,四周寂静,胡琴声从交响伴奏里挣扎出来。我躺在被窝里感动着,说,我心里难过!小礼舅过来看我,以为我在说梦话,见我眼睛空空地睁着,摸着我奔儿头叹了一口气,说,你,还是小孩儿呀!

我从未想过跟他学琴,小礼舅也从未要教我。现在想来,他大约怕我入了那让他痛苦的京剧当中,那种让人遍体鳞伤又不负责的音乐像爱情一样最是害人不浅又决不负责任。

小礼舅终于结婚了,他42岁上得了一个女儿的时候我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春节去看他,他在商店里租了摊床卖皮鞋,自家的买卖,做得磕磕绊绊,但还赚钱。我在外面的路边等着他,他迈着酒精的步伐,手里拿着个纸包,趔趄过来,马路上车来车往,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一脸无知的样子。他依然瘦,黑黑的发丝依然扎煞在头皮上。那纸口袋里是糖炒栗子,热的,给我和他女儿的。他骂,(栗子)贵得下流,合算一块钱一个,抢钱一样儿。我心想,因为那是卖的。我和小表妹相差20岁,他常把她看成小时候的我,但那丫头除了暴脾气没有和我相似的地方。舅母说我们是暴徒党。

小礼舅家里看不到与京剧有关的东西了。电视里正在播《洪羊洞》,小礼舅盯着荧幕,目光呆滞。电视是黑白的,荧幕上面有横的、颤动的波纹,孟良和焦赞都哆哆嗦嗦的。小表妹过来噼噼啪啪一顿乱按。小礼舅没有什么表情,转过一边摘一盆黑木耳。我和小表妹在床上玩儿打架。小礼舅说,你小时候说木耳里藏着许多阴谋。小表妹拿着一柄塑料剑向我进攻,我边抵挡边说,那银耳里藏的一定是阳谋。

小礼舅去世的时候47岁,心脏病,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好好的,早晨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僵了。我们对他这个结局都接受,因为这是家族遗传疾病,家人死亡的方式几乎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是谁就走了。

胡琴。小孩子说话咬舌头,一说就说成了哭琴。京胡——惊哭!让人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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