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沉重而温暖
想起这个话题是因了我的姥姥和姥爷,这句话准确地传达出了我对他们给予我的那份爱的感觉。时间过去的越久,这种感觉就越明晰,而它在我心中引起的歉疚也就越强烈。
我家和姥姥家分住在两个城市里,所以一直以来,我只能在节假日才有机会去姥姥家住上几天。每一次都是刚刚熟悉,就又离开了,比较起常年生活在姥姥、姥爷身边的表姐表弟们来说,我感到自己总是那里的一个外来人。和姥姥、姥爷的关系,总不像他们那么亲密。我总觉得姥姥、姥爷更偏向他们一些。我的小心眼儿可能很快就被姥姥、姥爷察觉了,他们生怕我受委屈,每次我去,都竭尽所能,恨不得在几天时间里弥补上他们所能给我的所有的爱,这爱给我的感觉就是非常沉重,甚至成为我的负担,每次离开姥姥家的时候,都像胜利大逃亡一样,大松一口气。
姥姥、姥爷似乎有一种默契和分工,姥姥负责我的穿,姥爷则负责我的吃。姥姥的“穿”我还可以拖一拖,有些衣服可以放一放。但姥爷的“吃”却成了我逃不掉的苦难。姥姥、姥爷都是普通人,过的是家常日子。所以姥爷买回的,都是老百姓吃的东西,比如早饭,就是早市上提供的各种各样的小吃,不精致但实惠。这却苦了我,我就是一样尝一口,也撑得受不了呵。但姥爷还是不断地劝我吃。我得十分小心翼翼,千万不能对任何食物流露出一点点喜爱的样子,否则就大难临头了。姥爷会无穷尽地买回来,让我恐惧得无以复加。
有一次,偶尔吃到一种有孜然味道的花生,我一不留神赞扬了一句,不得了了。姥爷跑遍了这个城市所有卖这种东西的地方,终于鉴别出哪一家做得最好,此后便接二连三地往回买,直吃得我后来到了一闻孜然就反胃的地步。但姥爷却浑然不觉,每次送我上火车,还不忘买上一包让我带回家去吃,他不知道的是,每次都被我放到坏掉然后扔掉。
总之只要我一到姥姥家,我的口味就成了全家人的选择。比如我能吃辣的,饭桌上所有的菜都让不吃辣的表弟望而生畏,最后只吃几口白饭了事。他稍一提点儿抗议,就遭姥姥、姥爷的呵斥。弄得大家都不敢说话了。那时我不懂事,还因此很得意,现在想来,不知当时让姥姥他们多为难。
这种对吃的恐怖记忆不止孜然花生一种,还有草莓、西瓜、各种朝鲜辣菜、脆麻花、宫廷桃酥等等,所有的东西不吃到这种地步姥爷是不肯罢休的。姥爷的爱对于我来说,已成了一个严重的负担。其实,真正沉重的负担还是来自于姥姥。
说起来很丢人哎,从我刚出生起,我的尿布都是姥姥帮助准备的。还有各种小衣服、手织毛衣。姥姥手巧,看到别人穿了一个新花样,就学回来给我织。小毛衣,小毛裤,小帽子……姥姥只有一件事不能做,就是做棉衣。因为那需要絮棉花。而姥姥有严重的过敏性哮喘,犯起病的时候,非常危险。所以一到杨花柳絮飞起来,姥姥就连门都不敢出了,要是必须走在路上,得戴上双层口罩。不会做棉活儿的我妈开始把希望寄托在我奶奶身上。我没出生时,她老人家也很关心,为我准备了一套套的小被褥,后来才知道,因为当时她找人算了命,我无论如何该是个男孩,结果事实却恰恰相反。听妈妈说,一直到她亲眼看见我,还疑惑地自言自语:“不对呀,应该是个男孩呀。”她许久不能接受我是个女孩这个现实,最后终于接受了,其结果就是对我的事再也不闻不问了。可能是我太让她失望了。
妈妈曾经早早买好了布、棉花一应物品,送去求她帮忙做两条小棉裤,却一等再等没有音讯。黑龙江的冬天,用句老话说,就是十层单抵不上一层棉。不管穿了几条裤子,我的小腿还是经常被冻得冰凉冰凉的。这情景被来我家的姥姥看见了,心疼得不得了,第二天就上街买了布和棉花,晚上妈下班回来时,姥姥已做好了一条柔柔软软的小棉裤,我正穿着它舒服地在地上爬来爬去呢。一边的姥姥却没这么幸福,她痛苦地喘着气,吃了最大剂量的止喘药也无济于事。虽然她是戴了两层口罩絮的棉花,但满屋飘浮的棉絮还是让她犯了病。我妈吓坏了,直接就想送姥姥回去。但姥姥没听劝阻,第二天,趁我妈他们上班去,又戴上口罩,给我一连做了几条。她怕我尿湿了没得换呀。姥姥嫌我妈手太笨,心也太粗,做出来的东西我穿了会不舒服。
我是一直穿着姥姥做的棉裤长大的。小孩长得快,一年一个样,姥姥只好每年都得做。她一年至少犯一次病,原因就是为了给我做棉裤。我一年一年地长大的过程,正是姥姥一年一年地变老的过程。她开始纫不上针了,我在的时候,经常听到她叫我,“快,帮姥姥纫个线。”接着就是耳背,大声喊几句,她才能听见。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姥姥的背已经驼得很厉害了。我一直怀疑,那是她犯了病上不来气时,弯腰喘啊喘,生生地喘驼了背。
有一年的秋天姥姥来到我家,去接站的妈妈惊异姥姥带了那么大一个大包。到家打开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一条一条做好的棉裤。薄厚不一,长短不一。姥姥说,她感到自己越来越老了,怕有一天她不在了,我就穿不上棉裤了,所以趁着能做,陆续地给我做了好几条,足够我穿几年的了。“等穿不上了,我外孙女也长大了,也不稀罕穿姥姥做的棉裤了。”姥姥是笑着说的,但笑的时候眼里却充满了眼泪。我张了张嘴,还是没忍心告诉姥姥,其实她做的棉裤,我早就不穿了。那时在我们那个年龄段,大家崇尚的是班尼路、美特斯·邦威、佐丹奴——每年为逼我穿棉裤的事,都和妈妈吵过架。我们同学都不穿了,只有我,还穿这又笨又厚的老棉裤。每次妈妈逼我穿上,我都偷偷地脱下来。但我望望擦着眼泪却掩不住那种自豪和成就感的姥姥,到底没把实话说出来。姥姥的那几条棉裤,之后就成了我一个沉重的负担。妈妈一收拾衣柜就看到,一看到就说我不懂姥姥的爱。每年夏天都得拿出来晒,一看到晒它们,我赶紧捂着耳朵逃掉。不止是棉裤成了我的负担,我还得求姥姥别再给我织毛衣了,否则我永远都不会穿上渴望已久的时尚品牌了。姥姥不解地拿着商场里昂贵的衣服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看不出比她织得好到哪里去。回到家,却默不作声地将织了半截的衣服拆掉。看得出,姥姥很伤心。但我却很高兴。终于有理由让妈给我买衣服了。
再后来的时候,姥爷的事也由姥姥来做了。看上去高大魁梧的姥爷突然病了,几个月间就去世了。这真是让我们想不到的事。也就是姥爷发病前一个多月,他还和姥姥一起来我家为我过生日。在我的记忆中,每年过生日的时候,不是姥姥,就是姥爷,必得有一个人坐上几个小时的火车赶到我们家,陪我过生日。他们总怕我太孤单。那一次,很奇怪,却是姥姥和姥爷一起来的。姥姥说:“本来是我一个人来的,你姥爷却非跟来不可。”也许冥冥之中姥爷自己有了某种预感?姥爷努力地爬上我家住的七楼,还一定要为我买回生日蛋糕。吃的事情姥爷是坚决要负责到底的。但被我拒绝了。我怕他买回的是没什么品位的。一脸落寞的姥爷只好把钱给我,让我自己去买自己喜欢的。
他不能亲自为我去做这件事,让他感到自己很没用,他自嘲地说:“姥爷老了。”我越长大了,姥爷看我的眼神就越惶惑,因为他越来越不懂我了。我说起的东西,都是他没吃过的,或不知道在哪里能够买到的。对他买回来的东西,我经常地不屑一顾。我的那种大城市人的优越感,让姥爷感到在我面前无所适从。姥爷离开我们之后,一个镜头经常出现在我的面前:姥爷拿着他兴高采烈买回来的东西,遭遇到的却是我的无动于衷。他两只手放在东西上,静止在准备打开的状态中,他的嘴张着,好像要说的话一下子被堵在嗓子里再也说不出来,他眼中那种强烈的失落感,现在想起来,像刀子一下一下地扎我的心。
我也给姥爷买过吃的,那是在他病重的时候。姥爷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了。有一天我去肯德基回来时,给姥爷带了个汉堡和土豆泥。姥爷没吃过土豆泥,惊奇地问我是什么?常见的土豆被做成这样,又软又香,让他认不出来了。我一口一口地喂给姥爷吃。姥爷新奇的感觉让我心酸。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多年来姥爷对我的爱,它们让我感到沉重而遭遇到我冷酷的对待:我无数次偷偷扔过他买的东西。我偷偷对着他引以为珍贵的东西撇嘴,我笑他小心翼翼打开的一个包,里面不过是几块我最不爱吃的劣质巧克力。他拄着拐,从火车站把我接回来,却不知如何才能满足我公主般的需要。
隔着五十多年的人生距离,姥爷怎么也无法接近我的生活,无论他怎样努力。当我明白并想补偿姥爷对我的爱时,为时已晚。姥爷只吃过几次我给他买的东西,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很久我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每天早晨,姥姥家门一响,我还习惯地问一句,“是姥爷吧?”因为这时,正该是姥爷给我买早点回来的时候。而其时进来的已经是姥姥。姥姥没有一天停止过姥爷为我做过的事情。只要我在,一如既往地饭桌上会出现姥爷买过的各种食物。姥姥边让我吃边自言自语:“你姥爷说过,这个你最爱吃。”他们哪里知道,这份爱曾被我贬斥得一钱不值。
姥爷去世的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已经许久不穿棉裤的我,从柜底深处把姥姥做的棉裤找了出来。厚厚的,笨笨的,沉沉的,但是穿上之后的感觉是暖暖的,那是任何一种衣服也替代不了的温暖。姥姥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知道她第一句话准问:“棉裤穿上没有?”我第一次说了实话,大声告诉姥姥:“穿啦。”姥姥在电话的那一端自己嘟囔:“十层单抵不上一层棉啊。”我使劲咽下了涌上来的泪水。
有些事你明白的时候,却已经晚了。我们一生所能做的,也许就是让这种遗憾少一些。
姥爷的离开好像一下子让我真正长大了。我明白爱是没有高低贵贱的。它不是能够用价值多少衡量出来的。它如同我们对生命的认识:无论表现形式怎样,在本质的意义上来说,都是一样的。姥姥、姥爷朴素的爱,曾经让我感到那么沉重,甚至成了我的累赘。当我懂得了爱的意义后,我才知道,爱因沉重而温暖。温暖得像姥爷温和的眼神,像姥姥粗糙而又轻柔的双手。
后来我们搬了几次家,无数的东西被一次次扔掉了。但姥姥给我做的那几条再也用不着的棉裤,依然被我带着,从北到南。有了它们,生活的路上,我不会再缺少温暖。现在的我,非常怀念姥爷兴冲冲买回的那些东西,怀念姥爷看着我把它们吃下去时那种欣慰的表情。很多味道需要时间的慢慢浸透,才能真正体味出来。什么时候再回姥姥家那座小城,我一定穿遍大街小巷,去寻找那种撒了孜然的花生,我要一颗一颗地仔细品尝,我知道即使到了天堂,姥爷依然期待我的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