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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妹

发布时间:2022-12-08 13:31:45

农历腊月二十是娘的66岁寿辰,我与3个妹妹都来给娘祝寿。娘吃着我们给她包的饺子、做的寿桃,看着眼前鲜活的4个女儿,不禁叹道:“霞儿要是活着,今都32岁了。阎王爷活生生把我的‘五朵金花’掐走了一朵。”娘说着眼里又闪动着泪花。

我知道娘又在想她的老姑娘了。

而我们又何尝不为失去一个一脉相承的妹妹而痛心呢?

小妹生不逢时。记得我10岁那年,迫于生计,我家投奔姨爹姨妈落户于一个陌生的小山村。也许是长途奔波的劳苦,也许是对一个新环境的不适应,更也许是对生活前景的过度忧思,总之娘病了,而且很重。而此刻小妹正孕育在娘的腹中8个月。娘整日高烧不退,呓语连连。火攻到嗓子上,嗓子肿得连一口水都咽不下,说不出话来,痛苦得“啊啊”直叫。姨妈说怕是起了白喉,药吃不进去,打针,用荤油煎的热鸡蛋饼烫都无济于事。只好送往镇医院,后来由于病情严重又转住到县医院。经诊断,母亲得了心肌炎。小妹就这样随着娘颠簸着,痛苦着,在娘的腹内躁动着,与娘共同经受着一次生命苦难的历练。

到县医院没几天,小妹就出生了,是个不足月的早产儿。娘生下小妹只看了她一眼就又昏死过去。当时无论医生还是家人都只想救活大人,有谁会去理睬她呢?尽管她是一个非常需要精心呵护的小生命。想来小妹真是可怜,出生就没有得到应有的与关怀。小妹境况很惨,生病的娘根本没有奶水喂她,常常是饿得“嗷嗷”直叫没人管,尿布湿了没人换。与娘同病室邻床的病友看小妹可爱可怜,好心用米汤加点儿白糖喂她,小妹也很知趣,好像知道娘病入沉疴,省事得很,常常喂饱了就睡。因此同病室的人都很喜欢她,叫她“小可怜”。

娘又一次深度昏迷,医生已给她用了当时医院最好的药,并且会诊说,就看这回能否挺过来,挺过来还有救,否则……姨爹姨妈与爹已开始商量给娘做什么样的寿衣,也商量着把小妹送人。

两天后,娘居然奇迹般地醒了,连医生也说娘命大。睁开眼,舔着干裂的嘴唇的娘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孩子好吗?娘说她拼命从死神的魔爪下逃离出来的理由是惦记她的5个孩儿。羁留在姨妈家的我与3个妹妹不知流了多少想娘的泪水,熬了多少盼娘的日子,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大病初愈的娘抱着小妹回来了。

那时小妹已经45天了。那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一头浓密柔软的黑发,一双星子般明澈的眼睛,只是小脸苍白得很。谁都看得出,她是一个美人坯子,我与3个妹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到家不几日,小妹就开始不停地咳。有时咳得小脸通红,有时喂奶时咳呛得差点背过气去。于是姨妈领着身子孱弱的娘,抱着小妹南北二屯地去看病。医生说是从娘胎带的火,得了肺炎。打针,灌药,不见大的好转。姨妈又带娘去找西屯专门给婴儿看病的郝婆,郝婆说是得了风,用针给截了几回仍不见明显的好转。但我们却越来越喜欢小妹了。她不咳的时候,我会逗她玩,她好像能听懂我的话似的,小眼珠滴溜溜跟着我转。我给她摇波浪鼓,给她抖花手帕,这时她就冲我笑。她就是这样,如果不是病痛折磨得过于难受,她从来不哭。每天早晨,娘忙里忙外,我就用柔软的小毛巾给她洗脸,擦她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丫。妹妹们也都非常喜欢她,在外面如果谁给了点儿什么好吃的,她们都舍不得吃拿回给她吃,尽管她不能吃。那时我已上小学二年级,我与娘商量让我给小妹起个名字吧,娘说行,于是我给她起名彩霞,娘说很好听。

后来小妹的病越来越重了,由咳变成了抽,有时抽得紧攥着两个小拳头做投降状,脸憋成酱紫色,翻着眼白,半天上不来一口气。每当这时,娘都心疼得手足无措,肝肠寸断,我也会心疼得落泪。我们都恨不得她的病转到我们身上,因为我们实在不忍小妹那娇小的身躯承受如此巨大的摧残啊!

娘又抱着她到处看了几回,终没有大的起色,而此时负债累累的家再也拿不出钱来为她做更好的治疗,无奈地看她一天重比一天。记得那是山村一个清秋的早晨,我被一阵急切的呼唤声惊醒。“孩她娘,你醒醒,孩她娘,你醒醒啊!”勉强睁开朦胧的睡眼,我发现爹正死命掐娘的人中。半天娘才喘上一口气哭道:“我苦命的孩子啊,你就撇下娘这么走了!”

我不禁向小妹平日睡觉的地方望去,那个地方空着,我没有看见她。我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急问娘:“妹呢?”娘指了指窗外,我爬到窗前,看到院子里有半捆稻草。我不懂,又问娘,娘说:“你妹没了!”泪水一下子就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不顾一切,光脚跑出去推开房门,一股冷气迎面而来,此刻,山村家家户户的房顶正氤氲着袅袅的炊烟,院子的地上,木栅栏上覆盖着一层白霜,我没有找到小妹——零落在秋霜中的小小蓓蕾。

原来夜里,小妹又抽了几回,每次都几近窒息,最后心力衰竭的她终于离开了我们,娘说她走时可爱的小脸都变成了青紫色,目不忍睹。父亲叫来村里无儿无女的老鳏夫姚大跩,用半捆稻草捆了,发送出去。

小妹走的时候,只差3天过百日。小妹走后的许多天,我都很不甘心,我真后悔那夜我怎么睡得那么沉,没见到小妹最后一面。我不断追问娘小妹扔到哪儿了,娘起初说不知道,后来禁不住我的再三追问,说扔到西山坡那棵孤树下了。

后来我带着妹妹们还到那棵孤树下去过一次,但哪里还有小妹的踪影?但我记得那是一棵颇具沧桑的老榆树。从此,我幼小的心里就恨上了姚大跩,亲近旷野上每一棵孤独的老榆树。

小妹就这样走了,但她短暂的生命带给我们的亲情与欢乐却永久地留在了我们的记忆里。她的匆忙离去更带走了娘的心,那一年对娘来说实在是一段苦难的梦魇,娘着实抑郁悲伤了好一阵子,她几乎成了祥林嫂。每当想起小妹,娘就会目光呆滞地喃喃自语:“阎王爷是想要我的命,你妹替我去了。”

多年以后的今天,在娘的呵护下,我与3个妹妹都长大了,个个成了家立了业。生活中,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但多年来我们却都认可娘说的那句话。我们想如果娘说的是真的,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更好地孝敬娘呢?因为小妹已用她小小的生命赎回了娘的命,让她的4个姐姐能够享受亲娘的疼爱。

有一次,我做梦。梦见明眸善睐、身姿婀娜的小妹着一袭桃红色的霓裳羽衣,正与一群仙女在一座雕梁画栋的楼阁中翩翩起舞,她笑着对我说:“大姐,告诉娘,天空中那朵美丽的红霞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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