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清清亮亮一眼井
母亲出嫁时还没做好为人妇为人媳为人母的准备。
母亲学名“精研”,是上学时先生给起的,取精益求精刻苦钻研之意,母亲在校读书时是尖子生;母亲乳名“小英”,是外婆给起的,但她的哥哥姐姐们更愿戏谑地叫她“傻英”,因为她除了书念得好,什么农活儿、家务、女红都不会,大家说她念书念傻了。
20岁那年,媒婆上门了,母亲正上高中。外婆把她从学校叫回来说:“别念了,嫁人吧,一个姑娘家书念得再多也没用。”于是尽管不愿意,但母亲心疼孀居多年的外婆,还是哭着嫁给了父亲。
那时的母亲满身满脸的学生气,她一身立领水蓝色学生服,两个齐刷刷的辫梢扎着白绒绳,脚下一双白色网鞋,看起来清秀爽利。但就是这身学生气很使她在后来的诸多人生角色中受了不少的委屈与磨难。
刚过门那年,按当地习俗,新媳妇要给小叔子小姑子做新衣新鞋,叫做“试新”。其实就是新媳妇要向婆家人亮亮自己的手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才艺展示”。祖母分给母亲的任务是给小叔叔做一条棉裤,这太让母亲犯难了,因为不仅她拿惯了笔的手不会拿针,更重要的是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棉裤从哪儿做起。母亲憋了一天也无从下手,又不能问,后来她急中生智,把自己妆新的一条棉裤拆了,又照原样缝上,记下每一道工序。3天后,小叔叔终于穿上了新棉裤,母亲的手也扎了十几个血窟窿。她总算是过了关,但据说那条棉裤小叔叔只穿了两天就开了裆。我猜想,那一刻,我的祖父祖母都在暗地叫苦吧:娶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媳妇。
在三妯娌中,母亲既没有二婶母那种“喝凉水也能把人送出二里地”善于见风使舵的机灵劲,更缺乏小婶母那种嘴一份手一份嘎嘣响脆的砬碴劲。母亲做事总是慢条斯里,且语话迟,更不会讨巧卖乖。所以在公婆面前就没有两位婶母讨人喜欢。但母亲从不计较公婆对其他子、媳的偏爱,她依然用她自己的方式在长辈面前尽孝道,在小叔小姑跟前当好大嫂。母亲会把初春小园中的第一刀新绿的韭菜送到祖母的厨房;会把我盼得“眼绿”的第一茬标杆溜直顶花带刺的黄瓜送给二婶母小婶母尝鲜;会把一碗打着荷包蛋飘着葱油香热气腾腾的挂面条端到生病的祖父的床前;会在集市上站一天卖完辛辛苦苦养的猪崽后,饿着肚子走10多里的山路赶回来,怀里揣着祖母爱吃的酱猪蹄,而自己饿得两眼冒金星;会在表姐被姑姑带来串门时,默默地卖掉一只正下蛋的母鸡,给她买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裤,而让我眼馋的“哇哇”直哭……尽管这样,母亲在公婆面前还是不太吃香,但母亲却不放在心上。
小时候,懵懂的我认为母亲好傻好傻,但每次母亲看着噘嘴生气的我都会笑说:“姑娘,别怕,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事实上母亲是对的,这种状况到了祖父用母亲写的诉状打赢了一场民事纠纷的官司时就改变了。家里人再也不认为母亲的所学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母亲终于以她的人品和才学征服了众人,那次祖父说这个媳妇比儿子还中用。
母亲嫁给父亲,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学生气的母亲在父亲面前也受了不少的窝贬。父亲比母亲大8岁,是一个脾气暴躁沾火就着的大男子主义者,干起活来杀愣利索。他总嫌母亲干活蘑菇,说母亲一脚踩不死个蚂蚁。但父亲也有离不开母亲的时候。做木匠的他,常常给别人订做家具,有时做家具要计算尺寸,父亲头脑抹不过来弯的时候,都是母亲帮他解围。更重要的是那些家具上的花花草草的图案都是母亲帮他设计的。母亲会画幽逸脱俗的兰草,会画栩栩如生的白鸽,那些生动的图案着实让父亲的家具添了不少光,加了不少彩。父亲也因此名声大噪,生意好了很多。这时,也只有这时,父亲才会兴奋地说,你妈这书没白念。小时候,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很以学生气的母亲为耻为辱。因为与小伙伴草的妈妈相比,母亲不会缝制花衣裳;与霞的妈妈相比,母亲不会糊漂亮的蝴蝶风筝;与强的妈妈相比,母亲不会做满桌子喷香可口的菜肴。每当我拿这些把她与别人相比时,母亲的脸上总会浮出一片羞赧的绯红。是的,母亲的学生气让她显得呆板、木讷、懦弱、无能,甚至有些窝囊。但是我们都错了。因为母亲有自己的理想与才干。
发现母亲的价值与伟大是在我上了学,明白了一些事理之后。母亲总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念够书。以至于闲暇时候她总会找些书或废报纸来看,有时边烧火边用柴棍在地上刻划写字,母亲写得一手漂亮字,她常说如果念完书,她最低也能当个小学教师,这点我信。正因为这样,母亲就把自己未遂的愿望寄托到她的子女身上,把教育子女当作天字第一号的工程,并且为此付出许多许多。
且不说母亲是我的启蒙老师,使我在三四岁时就能把毛主席诗词《七律·长征》《菩萨蛮·大柏地》《沁园春·雪》《蝶恋花·答李淑一》倒背如流;且不说我5岁时能把《三字经》《百家姓》临摹得方方正正,把“丁香孝母”讲得声情并茂,引得左邻右舍夸奖赞叹;且不说上学后母亲辅导我功课,帮我攻克难题,使我在全乡数学竞赛中独占鳌头;且不说母亲在我幼小的心田里埋下多少才情的珠贝;且不说母亲经年不舍得买一件新衣上身,却舍得给我买最好的纸笔文具,单是初中毕业那年发生的一件事就足以表现母亲的远见卓识。
那年我刚初中毕业,面临着继续读书还是下来就业的选择。当时正是刚刚开放搞活,抓经济捞外快是村里的时髦和主流。我的同学很多人都辍学去了外乡打工或做起了小买卖,据说当时卖茶叶蛋就很赚钱。父亲心活了,与母亲商量让我也下来做点儿小买卖,赚点儿钱贴补家用。但这一次,母亲义正严辞地拒绝了在家中向来说一不二的父亲。母亲说:“那不是长久之计,我不能让孩子走我的老路,后悔一辈子。”为这父亲与母亲吵了一架,母亲最终也没屈服。也因为有了母亲的支持,我才得以继续读高中,读大学。为了供我们念书,母亲吃了不少苦,但她从来不与我们诉苦,凡事都咬牙自己扛。
从高中到大学,家里的经济状况极差,我的食宿费经常青黄不接。我常常收到数额是99元或49元的汇款单,每当这时,我知道这又是家里没钱,母亲四处求借,连邮资都必须从借款里拿出,而舍不得留下1元钱为自己买点儿食物填补辘辘饥肠而坚持走回从邮局到家的路哇!
雁去雁归,绿瘦红肥。母亲今年已是60岁的人了。生活早已把她磨练成一个过日子的好手。她学会了稼穑耕织,酿酒烹茶。她再也不用为不会给女儿做花衣裳而脸红了,因为20年前她就已成为村中有名的裁缝,她一手细腻的针线活让村中的女人眼红;她再也不用为不会给儿子糊风筝而窘迫了,因为她早已是村中有名的巧手,她的剪纸不知靓丽了多少人家的门窗。更重要的是她缔造了一项伟大的工程,她的4个儿女均大学毕业,有了称心的工作,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母亲就是这样一声不响地把一切做得水到渠成。看着儿女们一个个像小燕似地飞了,为事业为家庭忙碌着,她由衷地得意与高兴。倒是我,常常自责。由于工作的需要,不能常留在母亲身边,不能晨昏定省,铺床没褥,不能每天叫上几声娘,这使我深感痛心与遗憾。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平凡的母亲,既无停机德,亦无咏絮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母亲。
面对这样一个给予我生命和智慧的女人,我不知如何评价,也不敢评价。我只知道她在我心中是个好,是一个大大的好。如果非要让我打个比方说说母亲的好,那么我会说我的母亲是一眼井,一眼清清亮亮的井。没有惊涛拍岸,没有浪花翻卷,没有飞珠溅玉,只有深邃与清澈,奉献与忍韧。岁月中,她用甘甜的井水默默无闻地滋润着她的家庭、老人、孩子及周边的人。母亲这种品格,不事张扬的品格,我学不来,也学不完,但它将是我终生受益的精神财富。
母亲,清清亮亮一眼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