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也有一颗温柔的心
从记事起,我就憎恨着母亲,感觉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称职、最无情的人了。
我出生在一个不算富裕的家境里,母亲在城里一家针织厂做工,父亲则在乡下务农。我不知道父母当初怎么走在了一起,只是感觉母亲对她的婚姻选择很懊悔,常在夜里啜泣。
母亲在生下我后,家中凑足了3朵金花。我的出生让她很失望,从我懂事起,我一直感觉我好像是家中多余的女儿,没有被母亲宠爱过,一直长得孱弱瘦小。
在我6岁那年的春天,外地的远房姑姑突然来到了我们家。家里第一次来了客人,让姐妹都满脸狐疑,都躲在外屋里不停地张望。晚上,姑姑和母亲在里屋嘀咕了大半夜,我依稀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微弱地飘了出来:“那就带走小三吧,她那么瘦小,我怕养不活。”她们隔着墙,还说了很多话,但我没能再听得清。
第二天大清早,天还是灰蒙蒙的苍茫,母亲就把我们姊妹叫起了床,母亲给我端来一碗面,姑姑站在床边,眼睛从我们的身上溜溜地转着圈儿,最后长久地定格在了我身上,我的心“突突”地剧跳,依稀感觉要发生些什么。母亲看着我吃完了饭,俯下身对我说:“姑姑想领你到她家住些日子,你要乖,好好听她的话啊!”那时我的意识里就是出了个远门,这让我很新奇,兴奋地连忙向母亲点着头。
走的那天,母亲拉着我的手,欲言还止,长久不松开。当我高兴地踏上汽车时,回头一看,却发现母亲的眼里有两行晶莹的泪珠闪落下来。
姑姑没有儿女,当我来到她家后,她才把真相告诉了我,母亲是想把我过继给她做养女。我的心突然空了,酸痛得久久没有了魂魄。我开始憎恨母亲,感到自己是被母亲抛弃了,成了没家的女儿。家中3个女儿,为何单要把我送到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家?那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沉积下了对母亲的怨恨。
姑姑虽对我很疼爱,但我总感到不快活,一个人在家多和一只花狸猫做伴,没有了姐妹们在一起疯闹着的欢乐。
在我12岁那年,姑夫突然发生了车祸,撒手而去。姑姑刹时像被抽空了般,哭了很久。她在痛苦地思考了三天三夜后,决定把我又送回老家。我没有任何反应,虽然在这里我已适应了很多,但我的梦里还是十分想念着生我的那间老屋。
姑姑领我回到了母亲那里,两个姐姐都惊恐地在外屋站着,她们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让我一下子觉得很陌生,我难堪地坐在那里,怯怯如坐针毡。姑姑指着母亲让我叫“妈妈”,我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多年来我已习惯了叫姑为“妈妈”。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嗓子里还是低声地发出了一句“阿姨好。”我看见此时的母亲,嘴唇动了一下,脸也变成了紫红色,眼睛里有怨怒、无奈和一泓欲滴的泪。她着急地把手也举在了半空,但那拳头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
重新回到了家,我感到母亲对我越发地生远了。
我突然感觉母亲和我之间隔了一堵冰冷的墙,怎么也找不到母女间那亲昵的甜蜜。我惧怕着母亲,总是远远地打量着她,想她到底是否是我那亲亲的妈。
在一阵奔忙后,母亲又为我找到了新的学校。陌生的老师与同学,让我很孤单,性情拘谨,回到家里,我发觉母亲的脸上也无笑容,有时还忍不住地发着脾气,我更加压抑,沉默寡语。
那年的冬天没下过一场雪,却特别寒冷,尽管教室里生着火炉,但我还是冷的心发慌。下课时,我着急地往厕所里跑,路途中重重地摔了一大跤,生生地把一条才换的裤子蹭了个大洞,我“哇”地一声大哭,我怕极了,也了解母亲,肯定又是一顿猛训。
晚上回到家,母亲一看我的拙样子,脸色就变青了,大发雷霆,一把拽下我的裤子,坐在火炉旁边缝了起来,嘴里边不停地骂我是个笨猪,怎养了这样一个呆傻女儿。整个晚上她的嘴也没有停歇过。从她那嘴里喷涌而出的抱怨,像一颗颗炮弹射向了我。那时我真的对她是恨透了,她在我心中越发变得粗俗不堪。
从我记事起,我就发现母亲的性情烦躁无常,家里的一点儿小事都能让她暴跳与斥责,很大程度是因为和父亲的患病有关。
母亲一直怪罪是姥姥包办了她一生的幸福。自从她嫁来以后,才知道父亲身体有病,肚脐眼儿里常流脓水,干不得重活儿,几次进出医院,均未治愈,5口之家的大摊子全落在了母亲一个人的肩上,靠着她那微薄的工资生活,很多个晚上,常听见母亲“嘤嘤”地哭泣声。
在我上初中的最后一年,父亲又一次住了院,母亲既要上班,又要和姐姐轮流在医院陪着父亲。家里一下子冷清了。没有了母亲的管束,我心里轻松多了。
几年来,母亲很少给我买过衣服,每次身着姐姐的那些宽大衣服去上学时,我的头低垂着,满心怀的自卑。那时我悄悄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男生,为了引起他的注目,我开始对穿着打扮异常敏感。母亲不在家,我自作主张地把一件六成新上衣的腰围两边往里缝进了一大块,穿在身上,紧绷绷的。曲线玲珑的身体,我不住地晃动着,在衣镜前站立了很长时间,心里快乐极了。中午母亲从医院回来,一眼发现了我在衣服上的手脚,她的脸很快变色了,火气“腾”地一下窜了出来,嘴里说了很多尖刻的话,她骂我心野了,要当小妖精,扯过我的上衣,拿出剪刀,“哧”地一下撕开了两半。我惊呆地立在了那里,长久地看着母亲那有点儿变形了的嘴脸,感觉她是世界上最可恶的母亲。
整个晚上,我没有吃饭,躲在屋里,不住地痛哭,那个时候我特别想逃离这个家。
以后的几天里,我更加寡言,这件事让我的心被母亲的话刺得透凉,一想起来我就落眼泪,母亲对我越来越陌生了。
星期天的晚上,我一进房间,发现床头放着一件崭新的上衣,知道那是母亲刚给买的,但一想起母亲骂我时那些难堪刺耳的话,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为了逃避母亲,我坚持住了校。高考体检时,医生告诉我我的胃部发现有阴影,我大脑一瞬间有个闪念,可能会是癌吧,刹时间我万念俱灭,泪水不停地往下流淌着,我下意识地感觉这病与家庭有关联,与母亲有关,她让我从没有心情去好好爱惜过自己。晚上的自习课我没有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发着愣,同学们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还是打电话把真相告诉了母亲。
第二天,父亲和母亲一起来到了学校,母亲的脸上却出奇地平静,什么也没有说,拽上我来到城里的一家大医院,上下楼折腾了一上午,最后被确诊为一个良性的囊肿,自生自灭。
看着检验结果,我兴奋不已,眼泪一圈一圈地在涌动着,我发现母亲站在一旁,眼里也是泪光晶莹。很久她才走了过来,点了点我的额头说着:“没事就好,傻闺女和你妈一样倔,认死理儿,什么事都想自己扛起来。”父亲把我拉到了一旁,低声告诉我说:“昨天一接到电话,你妈一宿也没合上眼,她嘴上不说,心里可真惦念着你呀。”晚上我回到家,饭桌上摆了很多菜,母亲看见我什么也没说,还在厨房里躬着腰忙活着。父亲从里屋走了出来,轻声地告诉我:“你妈今天特地为你买回了一只鸡。”
望着两鬓渐白的母亲,我突然发现母亲现在老了,也矮了很多,那弯曲的腰如同一张半月的弓,走过年深日久的岁月,现在顿在那儿,已收不回来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也感念起了她对我的种种好。
我也理解了母亲,外表坚强的她其实也是深爱着每个子女,也有一颗温柔慈爱的心,只是粗糙的生活让她把爱掩藏得很深。
当生活的担子全压在一个柔弱的肩膀上时,为何不能让她把心中的怨怒尽情地宣泄出来?因为我们是她生活中最亲近的人,也是最应理解她的人啊。
一想到以前对母亲的那些憎恨,我心里就有一种愧疚,久久难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