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无聊的夏天，我已经到了知道害羞的年龄，母亲一手拿着用衣服改装的书包，一手扯着我的小手，用力地把我朝学校的方向拉，而我紧紧地抱着一棵楝树，死活不肯松手。——母亲让我穿那件姐姐已穿不了的破裙子去上学，虽然我已穿过了多次，但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是拗着不穿。母亲急了，扬起手就要给我一巴掌。

“小唐，又咋了？”是奶奶，她喊住了母亲。

“炮铳底，发倔脾气，不去上学！”母亲骂道。

“为啥不去上学？”

“嫌衣服丑，非要穿那件黄裤子，你说那裤子烂成那个样了，还怎么穿？”

“就是这档子事啊？也犯得着打孩子吗？嘎子乖，先去上课，奶奶帮你补裤子，保准你放学后能穿着出去玩。”奶奶哄道。虽然还是个孩子，我也已经知道看大人的脸色行事了，知道再倔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于是我穿上裙子，乖乖地去了学校。

我不知道奶奶费了多大的精力去补那条裤子，大概是一下午的时间吧，总之，原本破烂不堪的裤子上布满补丁，一针一线都很精细。孩子的通病就是太过任性，总是无法体会大人们的良苦用心，而且有时的任性是难以原谅的。当时，我看到那条布满补丁的裤子后，忽然变得很生气，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么多的补丁，让我怎么穿啊！于是我发了疯似的一个个把补丁全都撕了下来，母亲一把夺过裤子，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而奶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儿的叹息。后来，当我心情平静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奶奶当时一定很难过，半天的努力和一片好心，却被我瞬间毁于一旦。

还有一次，我听说把癞蛤蟆放到罐头瓶子里面，用青草盖上，过几天可以闷成青蛙，于是就抓了一只放在屋子里面。但是下午，我放学回来后，罐头瓶子还在，而癞蛤蟆却没了。我问奶奶，她说她扫地的时候，看到瓶子里面有只蛤蟆，就把它放了。这下，我不依了，跟奶奶又哭有闹，闹完了还不够，又穿着衣服，跳进了附近的池塘里。奶奶吓坏了，赶忙喊来了父亲。父亲把我从水里拉上来以后，抽起棍子就打，却被奶奶拉住了，奶奶说，她还小，懂什么？我知道，奶奶是真心疼我的，因为这一点，我不知道躲掉了多少顿打。

这是记忆中有关奶奶的诸多故事中的两件，每每想来，我心里就充满了自责。

老人们花钱特别节省，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能不花的地方绝对不花。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小气，绝对不是。他们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经历过很多苦难，知道钱来得不易，花起钱来当然就考虑得很多。奶奶是家门里的长辈，经常有晚辈来看她，给她点钱，她从来都舍不得花，偶尔吃一顿油条，已经算是很奢侈了。那时，由于家里境况不好，常常会有过不下去的时候，一家人只能靠粗粮咸菜度日，每每到了这个关头，母亲就会旁敲侧击地提醒奶奶，拿点钱出来买点青菜什么的，而奶奶总是不为所动，除非真的是连粗粮也没有了。

虽然家里有3个学生，日子过得特别艰难，也勉强能熬得下去，但是当二姐考上中专以后，家里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两千多块的学费怎么都凑不够，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母亲并没有去求奶奶，她以为奶奶不会舍得拿出自己的积蓄的，但当奶奶颤巍巍地从箱底翻出用手帕裹了好几层的多年积蓄时，全家人的心里都酸酸的。奶奶的钱并不多，才120块，全是当时市面上已经很少见的老十块的，那是她好多年积攒起来的啊！（如今，每次和朋友出去玩，花钱都是这个数的好几倍，想起奶奶，我心里常常会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农村人没有什么大的想法，只知道上学就是好的，只要孩子成绩好，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上；农村人虽然有很无私的品质，却并没有什么大公无私的概念。奶奶当时拿出她的全部积蓄时，还是好心疼的，也唠叨了好长时间——人老了，总觉得有点钱在身上才觉得踏实。但是为了孙女上学，她还是觉得那么做很值得。

早已习惯了抱着奶奶的脚入睡；习惯了夏天的时候，有奶奶拿着芭蕉扇赶蚊子；习惯了在满天的星星下，聚精会神地听奶奶讲故事，从来没想过会失去奶奶，也没有想过失去奶奶后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奶奶还是走了——人老了，总是逃不掉死亡的到来。

奶奶病的时候，我正好上初三，已经很懂事了，而二姐在亳州上中专，大姐在县城上高中，都不在奶奶的身边，所以照顾奶奶的任务就被我一个人承担下来了。奶奶当时虽然行动不方便，但是大脑还清醒，所以常常说，幸亏有了俺这个孙子，幸亏有了俺这个孙子！语气中充满了爱怜和被人照顾的愧疚，其实我当时好想告诉奶奶，奶奶对我们姐弟3人的爱才是最无私的，我做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奶奶病得越来越重，神志都不怎么清醒了，那时正是1997年2月份，伟大的邓小平主席去世了，他要去香港的夙愿也没有来得及实现，全国上下都弥漫着哀伤的情绪。母亲在电视前放了把椅子，奶奶就整天坐在椅子上，但是她总是坐不了几分钟就把眼睛闭上了。母亲就常常过来喊她，让她打起精神来。我还埋怨母亲，奶奶累的话，就让她休息嘛，干嘛非要打扰她。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却总是喜欢抢手夺脚（方言）的。

奶奶病重的时候，我知道她很想念大姐和二姐，她们都是她亲手带大的啊，但是因为要上学，她们都无法回到她身边。——孩子大了，总是要离开亲人的呵护的，就像鸟儿一样，不可能总是躲在父母的翅膀下面。这也是天下老人们共同的期望和无奈。

我记得那是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我在屋外砌鸭圈，父亲从地里回来后，将锄头往门后一靠，用毛巾揩了一下脸，很严肃地把我喊进了屋，让我哪里都别去，一心一意地守在奶奶的身旁。我忙不迭的点头，心里却忽然变得很紧张。奶奶已经从里屋搬到了堂屋，装老衣裳也穿上了。为这件事，我还跟父亲顶了几句，父亲要给奶奶穿装老衣裳，我变得很难过，说奶奶又不会死，为什么要穿装老衣裳？父亲训了我一句，小孩子懂什么，还是照做了。父亲出去没多久，大姑、二姑、姑父都来了，一群人围着奶奶的床讨论着一些我听起来就伤心的事情，而我握着奶奶的手，一句话也没说。

在奶奶掌心的手被狠狠地握了一下，奶奶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眼睛慢慢的闭上了。姑姑用手试了一下奶奶的鼻息，接着便是她和父亲一声凄厉的“俺妈，俺妈！”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我永远也见不到我的奶奶了，我知道以后的夏天再不会有奶奶为我打蚊子了，我身边活生生的奶奶就这样消失了。虽然奶奶病了很久，我对失去奶奶也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时，我还是无法接受。我的心刹时沉到了谷底，哽咽着喘不过气来，高声呼喊着“奶奶、奶奶”，却得不到一丝回应。

我哭了3天，只要一想到奶奶，就无法停止，哭得嗓子哑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姑姑的嗓子也哑了；从没见过流泪的父亲也哑了；偶跟奶奶吵嘴的母亲也哑了，我知道她其实好舍不得奶奶的。

奶奶的离去让我尝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也让我明白了许多东西。我无法再拥有奶奶的爱，但是我还有父亲、母亲和姐姐，我深切地体会到，拥有他们的关怀和爱护，我是多么的幸福。所以我常常觉得，奶奶走的那天，我才真的算是长大了，我不再向母亲发火，也不再故意和父亲顶嘴，更不再和姐姐打架。我常常提醒自己，要珍惜你所拥有的，千万不要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去懊恼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