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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头父亲

发布时间:2022-11-01 13:23:56

父亲掉了两颗牙。

妈妈伤感地说:“你爸爸的健康真的不如从前了。”

而我在遥远的北京,我无法想像,父亲掉了两颗牙,是怎样的一个老头儿形象?

父亲在昏暗的走廊里,在距离尽头的第三张床上静静地躺着。穿过纷纷杂杂的低语声,我从拥堵的走廊来到父亲身边。在这个寒流袭击的夜晚,我诅咒这家医院!它居然没有足够的床位来容纳病人。

我把父亲唤醒,背过脸悄悄地抹眼泪。父亲愠怒地看着我,低声喝道:“有什么好哭的!这走廊上不都是人吗!多大的事情,你们还要找院长?”他摆摆手,把碗里的汤一饮而尽。我感觉,父亲真真切切地老了——父亲头上的斑斑白发,在昏黄的灯下隐隐发亮;父亲鬓上的老斑在一点一点地深化;父亲面色苍白,严重的胃出血令他两颊深陷,颧骨突出。我想,我心中那个健壮如牛的父亲,已被我成长的双眸渐渐地望瘦了……

在这所我一出生就立马熟悉了它的气息的铁路医院,我无法原谅我的无能——我没有能力送父亲到又好又宽敞的医院治疗,我也没有办法说服父亲离开这条又阴又窄的走廊,而我也没有找一个有钱有势的男朋友为我家分担忧虑与愁苦……那一年,我大学刚毕业;那一夜,我离开医院,我在想:“我将来一定要嫁个有钱人!我要有很多钱!……”我痴痴地蹬着自行车,饭盒在车筐里咣当咣当地响,而我满腹的誓言就随着这金属的碰撞声,漫洒在不尽的绵绵细雨里……

父亲生长在赤贫的农村,从小就上山打柴上树捣鸟窝,身后拖着弱他两岁的妹妹,我亲的姑姑。父亲没上过几天学,却读懂了日月山川,喝足了雨露,识遍了稻香,写得一手硬朗的好字。直到他18岁,参军,复员,留在一个旖旎的南方省会,当了一名光荣的火车司机。之后,姑姑紧随其步伐,也幸运地留在了城里。而在他们的家乡,依然有4个姐姐、1个弟弟,依旧在四季轮回的歌里,重复着日出而耕日暮而归的生活。

父亲是奶奶眼里永远的骄傲。直到奶奶97岁谢世之际,依然要摸一摸父亲的头,才肯闭上她那双枯竭的眼睛。

而父亲是妈妈眼里永远的遗憾。直到现在,青丝浸染了白雪,她依然会提起那个不老的主题:她和父亲之间没有诗歌,没有爱情。妈妈常说:“你爸爸不懂得爱的。做他的妻子和女儿,真是可怜。”

从小,我就羡慕那些整日围着父亲衣襟转的孩子,他们学游泳的时候,有爸爸教;学自行车的时候,有爸爸守;上街的时候,有爸爸陪。在我眼里,他们幸福无比!也许,我真像妈妈说的那样,是个没有父爱的孩子。

印象中,父亲总是肩挑一柄铁锤,挎一个油亮的黑皮包,行色匆匆。常常地,会在梦里被一道灯光刺醒,迷迷糊糊地看见父亲走进家门,卸下一身的汽油味儿,洗洗漱漱之后,便听见了鸡鸣。没两日,又会在深夜的酣睡里被“叫班”叔叔的敲门声给闹醒——“司机长,X时X分XX道。请准备!”便又迷迷糊糊地看见父亲那结实的背和那柄结实的铁锤,被家门挡在了视线外,耳中似乎灌进来“嘁嚓嘁嚓”的车轮声。我知道,父亲又要在绵亘千里的铁轨上驰骋了。而我,始终没有父亲领着,进过一次商店;始终没有父亲陪着,在灯下写过一次作业……直到我长成亭亭的少女,我几乎没有摸过父亲的手。

可我随时能搜索出那些不曾磨损的记忆:年少的我常领着妹妹,在离家不远的铁路桥边玩耍,偶尔会在某个黄昏,看见父亲的火车头缓缓驶过来,一声婉转的汽笛低低响起,父亲从车窗里探出头,微笑的面容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我和妹妹便欢跳起来,一路叫“爸爸!爸爸!”,一路追随着父亲的火车头驶进车库,看火车头上那团浓白的蒸汽,徐徐化作轻烟,缭缭绕绕地升腾至空中……这就是我的父亲,火车头父亲和他的女儿之间最经典的浪漫。

妈妈说过:“你们的爸爸永远都脱不了土味儿的。年轻的时候,赶上跳‘忠字舞’,就他跳得最难看!让我羞愧得简直要找个地缝钻下去啦!”我听后,呵呵大笑。

上高中的时候,我的一位男同学很荣幸地作了父亲的徒弟。有一天他向我描述:“你爸爸真神!说好两分钟,把车停哪儿就能停哪儿!一厘不差,一秒不缺。那动作,啧,太潇洒啦!”那一刻,我有点迷惑……

父亲浓眉大眼,身材不胖不瘦,可是父亲一点儿也不潇洒。父亲终年只穿铁路制服——夏天白的衬衫,冬天是一身浓重的蓝。父亲永远只找路边的那个老头儿理发,在大树底下,三下五下就把头发“咔嚓”掉了。但父亲在乎他的牙,他喜欢躲在卫生间,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用小刀刮他的牙。因而,父亲的牙总是光洁亮白,一笑,齐刷刷的,一如他的人品。

我常常观察父亲,久久地。我在想,父亲真的不懂爱吗?父亲是怎样解读他和妈妈之间的爱情呢?……

父亲掉了两颗牙。妈妈来电话,伤感地说:“你爸爸的健康真的不如从前了。”我无语。放下电话,两眼空茫。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潮湿的冬夜和那段潮湿的誓言。而如今,我在遥远的北京,我无法想像,父亲掉了两颗牙,是怎样的一个老头儿形象?

而我最终也没有嫁个有钱人。我和我的爱人,厮守着一个平平淡淡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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