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大哥，但10年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大哥。那天，一个人的敲门声让我家的晚饭停了下来，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的两只脚并在一起，绿色的胶鞋上粘有泥土。父亲一见他就惊跳起来：“小强？”“爸爸。”他叫了一声。我和妹妹瞪大了眼睛。妹妹哭了起来：“你凭什么管我们的爸爸叫爸爸？”我的眼睛也瞪着他，好像自己的什么珍贵东西被人分享了。接着，父母的争吵声隐隐地传来……后来我慢慢弄清楚了，小强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哥哥。20年前，父亲去黑龙江当知青，与小强的妈妈结了婚。不久，父亲进城上大学，与小强的妈妈离了婚。后来，父亲与我的母亲，一个高干子女结了婚，生下了我和妹妹。

那天，父亲让我们叫小强大哥，我们一声也没叫，在我们心里，我们是不承认他的。他带走了家里的1万块钱。母亲与父亲大吵了一通，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再次看到他是10年之后，我在北京上大二了，他已经是快30岁的人了。这次，他是带着很多玉米面、红枣、小米来的。此外，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大家都很冷漠。他结婚了，下岗了，他的母亲去世了，家里闹了洪水，把房子冲坏了……他还要接着说下去，被母亲打断了：“还要钱？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他的脸上讪讪的：“不是，不是。”他解释着，脸有些红了。这次他来，是想让父亲帮他在北京做个小买卖。父亲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我想想吧。”几天后，他在木樨地附近开了一家小吃店，把老婆孩子全接了来。他花了几万块钱把那个店盘下来时，高兴得要请我们吃饭。大家没给他面子，觉得他没什么钱，能去什么好地方吃饭？

他却并不在意，仍然来，把那些做好的东北菜带来给我们吃。那些菜，除了父亲是没有人吃的。父亲在东北插过队，爱吃东北菜，猪肉炖粉条他做得不错，父亲过一段时间吃不到就说，你大哥老没来了吧？我们就不言语。在我们心中，是没有人把他当大哥的，对他好的只有父亲。

他太实在，所以上了当。那个饭店急于低价转给他是因为要拆迁，他做了没几个月就拆了。后来，我去车站送同学，看到他又开始蹬三轮，把站里的货拉出来，光着膀子，特别能干。我看了他好久，发现自己有点心酸……这时，我已经申请到美国一所大学的全额奖学金了，而他还在为生计奔波着。妹妹也要去国外读书了，家里一下子空了，而父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糖尿病、高血压;母亲的心脏也出现了早搏，我怎么可以放心走呢？父亲说：“走吧，还有你大哥呢。”母亲嚷着：“算了吧，他来，还不是看上了这份家业？别和穷亲戚来往了！”“穷亲戚？”父亲动了怒，“他是我儿子！”

临走前，我去找了他，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一个简易得没法再简易的小平房，生着炉子，因为冷，玻璃上结了冰。他看到我，不相信地说：“小宾？快进来。”说着握住我的手，屋里有客人，他得意地说：“这是我弟弟，要去美国留学，棒吧！”那一刻，我心里有点发酸。“你……要走了，爸爸……你不用管了，交给我吧。还有妈妈，都交给我，爸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放心读书吧，咱老陈家出个留学的，哥说出去祖上都光荣。”这次，我是真没坚持住，我叫了一声：“大哥——”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哥等这句话，等了快20年了！”

3年后我回国探亲。让我吃惊的是家里的巨变。是大哥开着一辆二手夏利去机场接的我，他又开了家饭店，不几年就赚了钱。“咱妈非让买车，她添了钱。”我更吃惊了。到家才发现，小侄子正和妈玩得欢，大嫂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母亲看起来春风满面，父亲的脸色也不错，这一切是如何改变的？

原来，我走之后，母亲出了次车祸，根本不能翻身。大嫂事无巨细，端屎端尿感动了母亲，而大哥更是三天两头往这儿跑，里里外外全打点了起来。母亲病好以后，下了命令：“搬回家住，这个儿子和媳妇，我是认了！”母亲还亲自出面为大哥找地方开店，当然，还出了启动资金;让大哥的孩子上了最好的小学，她亲自接送。一家五口三代人，过得其乐融融。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结局。临回美国时，我请大哥出去吃饭。我说：“谢谢大哥。”大哥给我一拳说:“想让我揍你了，一家人说两家话？快给我读完博士，好好在美国混，咱爸咱妈交给我了，你放心去吧。”走的时候，大哥递给我一个纸包，是1万块钱，我推了又推。大哥说：“别跟我见外，叫了这么多年大哥，就应该花哥的钱，花了，哥就高兴。哥没有亲人，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我又哭了。大哥骂我说：“别哭了，不像我兄弟。”说着挥着手往外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快40岁的大哥，手还在脸上一抹一抹的。

大哥！我心里叫着他，眼泪，就那样不听话地又流了下来。

李云贵/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