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6岁那年，父母离婚，我被判给了父亲。一年后，父亲也要到外地打工，便把我送到姑姑身边。姑姑是个老姑娘，因为在一次意外中伤了腿，只能坐在轮椅上，所以一直到30岁还没有结婚。爷爷奶奶去世后，姑姑一个人住在那套老房子里，并在街上开了一个报刊亭，靠微薄的收入度日。

我到姑姑身边的时候才7岁，到的第一天姑姑就发现我头上长了虱子，姑姑二话没说，操起剪刀咔嚓咔嚓几下，便把我的长辫子给剪掉了。接着又把敌百虫片研成粉末儿，细细地抹在我的头发上。一个星期后，我头上的虱子仍然没有被消灭掉，姑姑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直接带我到理发店把我剃成了光头。我沉默着，不敢做丝毫的反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被硬生生地憋回去。

那天我一个人在小区花坛的角落里一直坐到天黑，想到明天同学们鄙夷取笑的目光，心里无比悲伤，恨不得一头撞死。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看到床头放着一套崭新的薄呢子裙，裙子上配着一顶漂亮的帽子，我穿戴好，镜子里的姑娘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小公主。我小小的心里马上就开了一朵花。

二

孤独的夜晚，我开始偷偷记日记，平淡压抑的生活使我有太多的感情无处发泄，而文字，成了我宣泄的唯一方式。

有一次，我随手丢弃的纸片被姑姑捡到，吃饭的时候姑姑问我：“这些字，是你写的吗?”我迟疑地点点头。姑姑没有再说话，以后便常常把没卖完的杂志拿回家来。双休日生意最好的时候，姑姑却关了店门，让我推着去图书馆，说要查资料。到了图书馆，我就像一尾入了海的鱼，呼吸畅快，自由游动。我贪婪地读着那些文字，如同一块海绵，让自己饱饱地吸足水分。

读初二那年，我在市中学生作文大赛中得了第一名。学校把我树为典型，要我请家长到学校一起合影。我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和姑姑说，我不想让同学知道我父母离异的事情，更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一个残疾的姑姑。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姑姑已经做好了饭，桌子上摆着我喜欢吃的红烧鱼。姑姑说：“傻丫头，这么大的喜事咋不告诉姑呢?”原来学校给姑姑打了电话。那天中午姑姑喝了酒，脸颊微红，笑靥如花，姑姑换了新衣服，还精心地化了淡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姑姑竟如此漂亮。姑姑说，走，咱去照相。

我只得不情愿地推着姑姑去学校。一路上我的头都没有抬起来，仿佛每一个路人的眼睛里都飞出两把小剑，把我的自尊心刺得血迹斑斑。姑姑转回身时，正好看到我涨红的脸和低垂的头，愣了一下，突然就明白了。姑姑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她刹住车闸，盯着来往的车流沉默很久，终于说：“我有点儿不舒服，先回家吧。”然后便掉转轮椅的方向，艰难地滑着轮椅往回走。

我愣在那里，看着姑姑渐渐远去的凄然的背影，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三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家里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姑姑红着脸，让我叫叔叔。那天晚上那个男人和姑姑一直聊到很晚。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姑姑试探着问我:“你觉得昨天那个叔叔怎么样?如果以后让他照顾我们的生活，你愿意吗?”

我突然就愣住了，姑姑接着说：“是居委会张奶奶介绍的，比姑姑大8岁，离异，带一个12岁的小男孩儿。”

我沉默着，我当然没有理由去阻拦姑姑的幸福，我心里也明白，这个家是多么需要有一个强壮的男人来支撑。可是，姑姑结婚了，我还有理由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吗?突然有一股苦涩，从我的心底漫延开来。

有一天晚上，我正睡着，突然被争吵的声音惊醒。我听到那个男人说：“她有自己的父母，你为什么非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我们将来结了婚，要把我儿子带过来，以后，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而且，你也需要人照顾，到时候负担会很重……”姑姑哽咽着说：“这孩子从小就跟着我，我不想让她受委屈，你要是接受不了她，就走吧……”

那天晚上我再也没有睡着，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第二天早上，我给姑姑端洗脸水，姑姑眼睛红肿着，面色惨白，头发蓬乱，像是一夜老了很多。我正拖着地，姑姑突然问我：“笑然，你长大了，会觉得姑姑麻烦吗?”我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心却慢慢地酸了起来。我没想到一向无比强大的姑姑也会如此脆弱，我走过去，抱住姑姑瘦弱的肩，那一刻，我懂得了什么叫相依为命。

有一次，老师让写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我没有丝毫犹豫，就写下了姑姑的名字。

四

我17岁那年，父亲回来了，要接我走。我不肯，我看着父亲变得陌生的脸，冷冷地问：“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10年了，你到现在才想起我，你知道这10年我们是怎么过的吗?”

父亲嗫嚅着，说不出话。姑姑说：“你爸也有他的苦衷……”

我第一次任性地打断姑姑的话，眼中含泪，一字一顿地说：“你冒雪去给我叫医生，轮椅在雪地上滑倒，你整整在冰凉的雪地上躺了两个小时，才有过路人把你扶起来，你就没有苦衷?你不舍得买一根冰棒，省下一分一厘的钱为我缴学费买参考书，你就没有苦衷?你为了我，放弃了结婚成家的机会，你就没有苦衷……如果说苦衷，再没有人比你的苦衷更多更深刻，你这都是为了谁?”

我忍了10年的眼泪倾泻而出。

高考时，我所有的志愿都报了本地的大学，以我的成绩，本可以读更好的大学，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远离，因为姑姑需要我的照顾。工作的第二年，我谈了男朋友。第一次带男友回去，我揽着姑姑的肩膀跟男友介绍：“这是我妈。这辈子，我必须和她相依相偎，不离不弃。”

我看到，一脸笑意的姑姑，泪水忽然像霸道的小蟹，爬得满脸都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姑姑哭，那些恣意流淌的泪水，有欣慰，有委屈，有痛苦，也有快乐，一滴一滴，都是爱的释放。

苏喜国/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