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6个月时，爸爸便另有新欢和妈妈离了婚，妈妈什么都没要，只坚持要了我。有一天我突然发起烧来，妈妈那时的工资是按计件来算的，她只能在工作之余抽空带我去诊所打点滴。可谁知我一烧就是几天，怎么打针也退不下来。妈妈慌神了，最后送我到市医院检查时，才得知我患的是脑膜炎!

从医院出院后，我变成了“傻子”。我的眼神痴呆，不再会咿咿呀呀对着大人笑，对所有的事物毫无反应。医生说我落下了脑膜炎的后遗症，恢复到正常的可能性极小，换言之，我有可能一辈子都这样傻下去了。妈妈抱着我到处寻医问诊，虽然毫无疗效却一直没有气馁，有天晚上妈妈抱我到九楼的楼顶看星星，有个在一旁乘凉的大婶摇头叹息，对妈妈说：“妹子呀，这伢已经废了，还不如眼一闭狠心扔下去，对你对他都是种解脱……”妈妈有些愠怒地答：“不是你生的你才说得出这种话!我这辈子就认定了这个儿子，要是没了他我也不活了!”

也许是妈妈的执着感动了上苍，也许是我体质或运气好，一年以后我竟然奇迹般慢慢好转了，最终从脑膜炎后遗症的魔爪里挣脱了出来。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和别的孩子一样背起了书包。

尽管也认真学习，但我智商平平，成绩一路红灯亮到初中。初二期末考试时，我的总分考了全班倒数第一。很多人都说我不是读书的料，不如趁早辍学，省得花冤枉钱。我关在房间里黯然神伤，觉得自己真的笨得像猪一样，可是妈妈安慰我，说我在她眼里其实是很聪明的孩子，她相信这次考试只是我一时失利。那时初中是不允许复读的，妈妈为了给我考学的机会，跑遍了方圆百里所有的村镇，终于找到一个和我长相颇似正要辍学的学生。整整一个月，妈妈风雨无阻去那学生家求情，终于人家扛不住这种软磨硬泡了，我才得以冒名顶替办了转学手续，复读一年初二。可笑的是，毕业时我仍然什么都没能考上，白白枉费了妈妈的一番心血。这次挫败给了我很大的打击，留下沉重的心理阴影。

二

为了锻炼我的意志，妈妈送我去当兵。转业回来，我被分配在市橡胶厂上班。可是上了不到一个月我就再也不肯去了，只因为车间主任老是骂我蠢。后来妈妈四处求，费尽周折把我安排进了市建设银行开车，谁知我运气不好，两个月里接连出了两次事，把车身撞得面目全非一修再修。于是我再次失业了。

20多岁的男子汉，在家里白吃白喝，过着寄生虫的日子。亲戚中七．大姑八大姨的，每次见到我都会数落教训一番，这使得我心里的自卑和绝望越来越浓。我的脾气日益焦躁，有一次因为妈妈说话的口气稍重了一点，我便借题发挥指着妈妈的鼻尖咆哮：“你那时怎么不把我从九楼扔下去?害我现在活得像个窝囊废!害我遭你们所有人的耻笑!我恨你!”我砸了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红着眼睛摔门而去。

在妈妈焦头烂额为我寻找工作的期间，我自暴自弃，和镇上的小混混们搅合在了一起，不久的一次斗殴中，我打伤了一个人，对方被送进医院的同时，伤者的妈妈找上门来了，要扭送我去公安局。妈妈苦苦哀求，说只要不报案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她担心法律严办会从此毁了我一生。受害者妈妈骂我妈妈：“这种社会渣滓，只会带给你无尽的灾祸，你养他比养只白眼狼都不如!”妈妈老泪纵横，“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是的，他是社会渣滓，可他和你的儿子一样，也是另一个妈妈眼中被当做稀世珍宝的儿子啊!做母亲的有谁把自己儿子当成废物了?大姐呀，我们都是爱子心切，你是疼你儿子才来抓他，可你想想我儿子要是去坐牢了我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昵?我与你现在的痛苦又有什么区别呢……”我骄傲的妈妈，是一生不肯屈膝的啊，可是现在，她微驼的背影在地上一起一伏，白发密集的头在水泥地磕得砰砰直响，每一声都仿佛重锤敲在我心尖上，我的心就那样一下一下地全碎了。我痛哭着也跪在妈妈面前，妈妈向别人磕一下我就向妈妈磕一下，我泣不成声地喊：“妈妈，你不要这样，你快起来!儿子知错了……”那位慈祥的老人，见此情景红着眼圈说：“可怜天下慈母心!混小子，这次就看你妈的分上放过你，你要还是个人的话，就记住你妈妈说的每一句话，好好改过了好好报答!”

三

我不再颓废，洗心革面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在部队学过一点电器维修的知识，于是到一所职业技校学习了一年，然后进入一家电器公司售后服务部上班。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收入渐渐稳定起来。

就在我准备像鸟儿反哺一样好好报答妈妈时，命运却像小说里的情节一样给了我意想不到的致命一击。那天晚上我照例忙到很晚才下班回家，在夜色中横穿马路时突然被一辆疾驰的卡车撞倒……命是保住了，却截了一条腿。我刚刚对生活燃起的希望一下子重新破灭了，有种天塌地陷的崩溃，万念俱灰。

我不吃不喝，也不说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妈妈日夜守着我，形影不离。自始至终妈妈没有在我面前掉一滴眼泪，可是短短时间里，她的头发全白了。

经过很长时间的心理拉锯，我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稳定好我的情绪后，已50多岁的妈妈，拖着病体在菜市场摆了个小摊卖春卷皮，一天在蜂窝煤炉上做几百张，夜里两只手臂疼得睡不着觉。妈妈的劳累让我愧疚不已，经过两天两夜的思想斗争后，我咬牙做了一个决定。

趁妈妈去卖春卷皮的时候，我拄着拐杖偷偷出了门，一直跛到人流量多的北京路天桥下。瑟瑟的秋风中，我挽起裤子裸露着光秃秃的残腿，面前摆一个大瓷碗。和所有形形色色的乞讨者一样，我用自己的生理缺陷来博取路人的同情心。各式各样的目光针一样扎在我身上，零星的硬币和角票落在碗里，我的心在滴血，我感到尊严被自己践踏的深深耻辱。好容易熬到天黑，我数数那一堆毛票，有四十多元，是妈妈卖两天春卷皮的收入啊!那一刻的喜悦替代了羞耻，我甚至想以后就这样乞讨维生吧。

正想趁妈妈收摊前赶紧回家，没料妈妈不知从哪得到音信赶了过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高兴地把碗端给她看，还没等我说一句话，脸上就挨了一耳光!我长这么大，妈妈从来合不得弹我一根手指头，这是她第一次打我。妈妈气得嘴唇发白全身颤抖，她一把夺过我的碗摔在地上，疯了一样用脚踩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角票，一边踩一边骂：“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就只有这么点价值吗?!你要是想一辈子这样混下去，你就真正地毁了，就一辈子都是个废物!枉我一直把你看成真正的男子汉，把你当成我们家的顶梁柱指望着……”拐杖被妈妈狠狠踢掉了，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嘴唇蹭破了皮，腥咸的血一直流进嘴里。妈妈歇斯底里哭骂着，风和泪水将她凌乱的白发粘裹在脸上，手上还糊着春卷皮的面粉，抹泪时便抹得满脸狼藉。我的心再次碎裂，但这一次我没有哭。我对自己说，是的，你是顶梁柱，是男子汉，妈妈从来没有低估你也没有把你看成废物!

四

我毅然扔掉拐杖，装了假肢每天苦练行走。那一段日子里，摔多少跤我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妈妈每晚煮一个鸡蛋，剥壳用干净的纱布包了在我的淤肿处细细滚揉，一边揉一边偷偷抹泪，尽管我一再解释我真的不痛，只是身为妈妈的心啊，又怎能相信怎能释然呢?学骑自行车时，怕我在街上出意外，妈妈总是跟在我后面颤巍巍地小跑，每一次跑完后妈妈的衣服都可以拧出水来，上了年纪的人哪经得住这般折腾，妈妈有一次跑着跑着就晕倒了，醒过来第一句话却是开心地欢呼：“好儿子你骑得利索了!妈追不上了!”这句话差点又让我的眼泪掉下来。

在时间的推移下，所有正常人具备的生活能力，我都一一学会了。这其中的艰辛，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根本无法领会的。在面对无数的挫折时，只要想到妈妈对我的期望，我就有了毅力，有了支撑下去的勇气。

当我的意志已经锻炼得非常坚强时，妈妈毅然拿出房子抵押贷款，给我开了个家电维修店。功夫不负有心人，4年的时间里我终于小成气候，并先后成立了三个连锁店。2005年10月，市晚报在残联的推荐下给我做了篇专访，我一下子成了小城里的“名人”，生意蒸蒸日上，同时赢得许多好女孩的倾慕。

2006年5月8日，我和心仪的女孩结了婚。婚礼上宾朋满座，当主持人宣布“一拜高堂”时，我拉着妻子的手跪在了白发苍苍的妈妈面前，我拿起麦克风，哽咽着向所有人讲述了这个伟大的单亲妈妈和自己的故事，每一个细节，都讲得我泪流满面。最后我笑着说：“如果没有妈妈坚持不懈的拯救，如果没有不离不弃的血脉亲情，我就不会拥有今天的自信和快乐生活。我想，我们每一个做子女的都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在妈妈眼里，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永远不会是废物，你永远是她心里唯一的、无可替代的宝贝……”

台下掌声如雷，一片唏嘘。我看到，我的妈妈挺起苍老的胸膛，满脸自豪地笑了。

(君子兰摘自《爱情婚姻家庭》2006年11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