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母,我们的残忍
如果从我的父母身上,你会想到你的父母,你的心中会不安你会觉得我们很残忍。
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这里贫穷,而且落后,甚至村里许多人连我们处在中国的西南部都不知道。虽说村里人没有文化,但他们很热情,很友好。
现在改革开放了,成昆铁路将从我们村里经过,闹得村里沸沸扬扬。首先是掀起一股读书热潮。父母让我和姐姐去上学,但姐姐因家贫而放弃了。父亲由于受有文化的爷爷奶奶的影响,知道科学文化知识的重要性,他严厉地对我说:“你若是想走出这山村,到外面的世界去,你就必须努力学习。否则,我们还是这样贫穷。你就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明天。”
我上了小学,上初中,接着又升入高中,这便给贫穷如洗的家里雪上加了一层霜。因为我要上高中,所以父亲不得不更加辛苦地劳作,而母亲也不得不帮别人做衣服鞋之类的来维持家计。姐姐也去车站卖些鸡蛋。这次回家,我惊奇地发现,母亲头上多了许多白发,父亲也没有以前那么高大了,眼睛有些肿,显然是睡眠不足。姐姐长高了许多,看起来似乎还是有些娇小。我很担心我们这一家人,可母亲却看着我说:“我们虽然很穷,可我们很勤劳,你既然知道我们穷,你就应该更加努力。争取走出这穷山僻壤。孩子,我们老了,只有靠你走出去了。”姐姐在一旁沉默了。
在高中的学习中,我肩负着全家希望走出山村的重任,眼前不时浮现出父母亲坚信的眼神,我便发了疯似的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耕耘的夏季,我带给了父母,还有姐姐一份惊喜。我被市医科大学录取了。父亲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慈祥而且发自内心,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为了给我凑足学费,父亲卖了家里的3头肥猪,另外还有16只鹅。母亲也拿出家里的所有积蓄,全部是零碎的小钞,足足有两百多块钱,我知道这是她靠卖煮鸡蛋积攒下来的。我拿着钱,感觉异常的沉重,我很小心地捧着,就像捧着一个珠宝做成的花瓶,非常有分量,仿佛被风一吹就会破碎一样。我坐在火车上,看着父母充满希望的眼睛,渐渐离开,最后他们的身影开始模糊,我靠着窗户,再次落下了眼泪。姐姐要出嫁了,槐树下的家里只留下了他们老两口。
到了学校,我一边打工,一边学习,这也能够维持我的生活,可每月还是照样能收到父母寄来的钱。有了多余的钱,我开始注重自己的外表,我追求名牌,即使我没有足够的钱买一件新的名牌衣服,但等到它降价我也会去买。我担心山里人会被城里人看不起,便也开始时髦起来,染发,上网,有时夜不归宿。总之大学里没有人管,似乎我根本没有意识到父母的艰辛,我被城里人的生活熏陶和侵蚀了。我似乎也忘了父母,只有在收到他们寄来的钱时,他们的身影才会在我脑中出现淡淡的一抹。我已经3年没有回过家了,但我打算有了工作和房子后才回家。
如我所愿,我一年后毕业,有了工作,也分到了住房,我这才有了回家的打算。过了4年,村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电灯代替了油灯,家里有了电视机,生活也改善了,我在火车上便有了一种衣锦归故乡的感觉,我心里想着让父母到我家里去享受清福。到家以后,我这才发现一切都晚了。
事实摆在我面前,一个勤劳的、盼望走出山村的父亲,对儿子充满希望的父亲,只能永远地活在我心中。他坚定不移的信心和力量支持我,我成功了,但他却安详地走了。母亲在一旁安慰我,但无济于事。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哭瞎了眼睛,也是没有用的。我问母亲,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亡故,我这个做儿子的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母亲对我说,是因为在我走后的第三年,怕影响我的学业,父亲在临死前嘱咐他们不要通知我的。其实父亲非常想见我,想等我回来,想抱我的儿子,可是,他并没能坚持到那一天。
我要接母亲到城里生活,在临走那天晚上,我帮她在柜子里翻她要带走的东西,我被一张又皱又破的票据吸引了,就拿出来仔细瞧了一下。我霎时就目瞪口呆,父亲居然去卖血,这怎么可能,我真不敢相信。可是票据上写着父亲的名字,这是不争的事实。紧接着,我又找出了第二张,第三张,上面的日期相隔了3个月,这就是说,父亲每隔一个月就要去卖一次血,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的。而再看看卖血日期,这个时候我的心一下冰凉,仿佛是我在用一把尖刀捅死了父亲一样,我的腿一软,跪下了。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半天挤出了几个字:“我父亲……竟然……去……卖血!”回忆一下我的大三生活,那时我挥金如土,夜不归宿,原本,我挥霍的是父亲的血汗钱,我真恨不得一头撞死,我问自己:“你还是人吗?你简直连禽兽都不如!”我想,如果父亲当初知道我这样,他不病死,也会被我气死。他的身影浮现在我面前,他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这个世界上,仿佛有一个无形的人,看到别人就会指着我说:“瞧他,他有多残忍!”
我冲出房门,跑到父亲坟墓旁边,大声叫道:“父亲,我对不起你!”喊声在山间回响,最后消失在风声中,即使我喊破喉咙,父亲也听不到了。回到家里,母亲和我都哭累了,很快便睡着了。在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老槐树上重重砍了一刀,而老槐树的汁液顺着刀流了出来,不停地流。树干上出现了父亲的面容,他还是微笑着。还是那么慈祥,他埋下头,看到了流出的汁液,叶子便很快落了下来。
(郑明摘自《萌芽》200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