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玉》读后感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儿爱?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怎受得住,这头猜那边怪?人言汇成愁海,心酸难排。天给的苦,给的灾都不怪,千不该万不该,芳华怕孤单!
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葬心》
一
凌晨时分,电脑屏幕上有一个女人,用哀怨幽雅的姿态喝一碗粥。那粥里掺了安眠药,总共三十多片。吃完之后,她平静地打开那本帐簿,在上边写下最后的帐目:联华公司欠薪,2050元。然后在一封信上写了最后几个字:人言可畏。
写罢,她到躺椅上坐着,忽然想起什么,走到床边。床上卧着一个男人,正在熟睡。
她低下头,柔情地看着那张安详的面孔,缓缓地吐出一句话:
“季珊,你爱我么?”
男人醒了,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睡得跟死了似的。”而此刻,女人却倒在他的枕边,一梦长眠。
我看着这样的场面,眼睛很酸,泪却没有流下来。这电影太长了,一百五十分钟的时间,足以耗干一个人流泪的冲动。那个叫阿阮的女子,她全部的辉煌都停留在银幕上,那双无语问苍天的泪眼,不知能不能看见身后的荣耀与传说?
把她逼上绝路的两个男人,张达民和唐季珊,最后都没有好结果。张达民辗转来到香港,拍了一部现身说法的电影《谁之过》,36岁上死于肺炎。唐季珊东渡台岛,晚年以潦倒告终。这是应该的,报应不爽。
可是人们心中的阿阮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还记得影片的开头,那三个美术字就像是可着阿阮的眉毛描上去的。最是那一低首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二十五岁的年华,真正耀眼的也就是最后那五年。她死了,死在1935年3月3日夜。母亲和养女都在睡觉,万籁俱寂之时,上海的弄堂上演了一幕无声的悲剧。死后的她躺在鲜花丛中,仿佛睡着了。
她真是睡着的。
关锦鹏的电影,细节处理总是胜人一筹,服、化、道三者都做得一丝不苟,张曼玉浓浓的娥眉变成了两条细线,戏中戏的演员脸上扑了好多白粉,好像日本的艺伎。唐季珊送给阿阮的房子,客厅墙纸是阮玲玉旗袍上的花纹。和平饭店的舞场里,爵士蓝调不绝于耳。那联华公司的院子里是巨大的玻璃摄影棚,围墙是巨幅的上海街景,百老汇大楼和外白渡桥,还有沙逊大厦。围墙的顶是从来不会被摄进镜头的,正如活着的人不可能走出自己的人生。
戏里戏外,重叠着三重景深。关导演拍片前的访问、现场的指导一重,影片里阿阮的生活一重,阿阮演的片子的拍摄过程,又是一重。这样的安排,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人生也是一场戏,只是没到曲终人散的时候。我猜关导演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让张曼玉在电影里说了一句话:好演员都是疯子,我就是。张曼玉是个演员,阮玲玉也是个演员,让演员扮演演员,颇可玩味。
谈到张曼玉的表演,我以为,在《花样年华》里可以看出《阮玲玉》的影子,苏丽珍是她扮演的阿阮的完善和延伸。微妙的眼神,精致的动作,还有那不经意的一抹哀愁。片子里有个细节,陈燕燕问阿阮,听说您画一条眉毛要花一个小时?不知道有无讥讽之意。阿阮则梨涡浅笑,道,你听谁说的,不过,我在哈尔滨画一条眉毛要两个小时。
看看,这就是旧上海的女人,活得如此细致,真是针眼里也有洞天。张爱玲笔下的川嫦,将死的时候还试了试鞋,心想,这皮倒很结实,还可以穿个两三年,她死在半个月后。阮玲玉怕单吃安眠药难以下咽,就把药调进粥里,一口一口地喝下去,那份情致,那份自怜,真叫人叹惋不迭。《京华烟云》里红玉的死,和莫愁女相似,哀伤里透着三分悲壮。阿阮和川嫦的死,则是易安词中的梧桐细雨,空阶滴到明。
整部电影里,我最喜欢的是三场戏。一场是阮玲玉接演吴永刚的《神女》,在家里练习动作,唐季珊走进来,笑道,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阿阮轻轻把烟吐出来,娇笑道,黎赛珍是妓女,黎赛珊也是,你到底要哪个,你讲啊?那神情真是风骚入骨,却是暗含了泪光的。阿阮跟着唐季珊,就像流苏跟着范柳原,如果不是张爱玲把结局在看似美妙的时刻停住,如果不是流苏自己看得开,柳原也没那么纨绔,那结局就和阿阮没多大差别。
第二场是阮玲玉主演《新女性》,在演出最后一场戏时,导演蔡楚生已经叫停,阿阮却把被子蒙着头,痛哭失声。这和平时笑靥如花的女子真是判若两人,却恰好显露了阿阮作为明星,高处不胜寒的脆弱内心。
第三场戏是评论这部电影的人必说的,就是结尾处那段摇曳生姿的独舞。
她一个人在舞池中央忘我地沉醉,把唐季珊撇到一边。她在遗书里说,季珊,我死后,别人一定会说你是玩弄女性的恶魔,这我管不了,你要独自去受了。她说,季珊,我走了以后,你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了,我好快乐。所以今夜,是她人生最后一次幸福,她要好好地享一享。她在那场晚宴上亲吻了所有的导演,祝贺电影公司安装了录音设备。她说,下次,我可以在银幕上讲话了,就像明天我去中学演讲一样,说国语。这大概是她对人生的最后一点留恋了,就像她临死前含笑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季珊,你爱我么?
看了这部片子,我知道张曼玉为什么不想出演《长恨歌》了,她已经在《花样年华》里重复了一次阿阮的伤悲,并且有所超越,不想再重复一次了。只有梁家辉还在程先生的角色里,重演着蔡楚生的软弱和无奈。
人言可畏,一江春水中的一轮明月,未尝不是对逝去芳华的祭奠。风华绝代,水银灯下的风流戛然而止,从此无人能续。
二
阿阮死后五十余载,一个叫翁美玲的女子重复了这个悲剧,也是在夜里,在自己家中,只是吞安眠药变成了开煤气自尽。死前同样没有人知道明天这个女子就香消玉陨,都以为她能在风言风语中继续支撑下去,那最后的狂欢不过是坚强的表现。
人言可畏,竟成了可怖的咒语,触咒即亡。就在几年前,港星陈宝莲跳楼自杀,影响虽不如前,那两个名字却又被提起。
由此想到,如今娱乐圈这些女人怕也是不易。赵薇穿了一次军旗装,成为众矢之的,虽然后来拍了抗日题材的《京华烟云》,却仍有人念念不忘地咒她早死。谢霆锋的粉丝中看不上王菲的,又何尝不心心念念地盼着她交霉运?再说那章子怡,演了一部和日本军国主义毫不沾边的美国电影《艺伎回忆录》,国内便有多少人要杀之而后快。我不知道这些人的脑子里是不是真的成天装着民族大业,以至于思想过度,成了鲁迅笔下的狂人,只不过那狂人只是害怕吃人,而如今这些新兴“狂人”则整天嚷嚷着要把人给吃了。天桥的把式不能光说不练,再来一次抗日战争,这些狂人是不是真能上去跟小鬼子拼两下刺刀,存疑。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时下网络上鱼龙混杂,说什么话都不用负责任。不过奉劝随意褒贬的诸君,口下留情,哪天赵、章二位小姐真寻了短见,你们就是不被人戳脊梁骨,心里怕也不大舒坦吧?
走笔至此,也该停下了。该说的都说了,人言可畏,也得给自己留点余地。否则同情阮玲玉不成,倒成了挨骂的余秋雨,可就太不值喽!